Wenson的隨筆網站

Wenson的隨筆網站

Da sprach es wieder ohne Stimme zu mir: "Was weißt du davon!
Der Tau fällt auf das Gras, wenn die Nacht am verschwiegensten ist."

2020年6月11日 星期四

白色巨塔 不降神的神劇



雖然我是一個「資深」日劇愛好者,卻一直沒有看過2003年版的白色巨塔,也說不上有什麼理由,就是當年錯過了,後來也一直沒有動力特別去補。直到這陣子,在騎室內腳踏車時剛好看到網路上有這齣劇就點來看,幾日下來終於完食,確實是好劇,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不少人稱之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日劇,真的幾乎沒有什麼缺點,雖然這不會是我最喜歡的日劇,但是綜合評分第一名應該沒有問題。

一直以來,醫療都是最受歡迎的戲劇類型之一,雖然我追的劇不多,甚至不太喜歡醫療劇,也還是知道各國陸陸續續都有許多醫療劇上檔,包括美國最長壽的熱門時段電視劇Grey's Anatomy,日本更是把這個類型幾乎給玩爛了,什麼仁醫、派遣女醫都還算正常的,最近還有一部主角是和尚兼醫師的日劇(剛好就是白色巨塔裡的年輕小醫生柳原演的,隔了17年,算從小醫師熬出頭了?),反而讓回過頭去看17年前舊作的我頗有些感觸,也更顯白色巨塔的特殊之處。

雖然這些年的醫療劇大行其道,但我其實看得不多(嚴格說起來,我看過的劇本來就算少),而且尤其不喜歡看日本的醫療劇,因為劇情太假,這種劇的主角通常有某種奇特的人設,以掩飾劇情的貧弱。相較之下,美劇就好看很多,像是Grey's Anatomy我看過4季多一些,相當喜歡前3季,尤其是第二季,每一集的病例都很有意思,而且讓人印象深刻。當年在看Grey's Anatomy時我就有個感想,一般說來,不論是小說或戲劇都應該要避免所謂的「機械降神」,也就是忽然出現完全不相干的人事物來打亂甚至打斷原本的劇情,這種方法通常是作者已經想不出怎麼把故事講得合理,只好用不合理的手段來強行達成自己想要的結果,然而醫療劇卻是例外,因為醫生本來就會不斷遇到形形色色的病患,尤其是外科醫生,不論出現什麼奇葩病人也都可以自然而然地快速融入劇情,就像Grey's Anatomy裡連身體中有炸彈的病人都出現了,明明很扯但是卻不令人反感,而且這些病患不僅可以提供有趣的故事,醫生的角色也會隨著面對一個個的病患而逐漸發生心理與情感變化。更方便的是,這些病患提供完故事、推動完劇情後就出院或死掉了,不用管角色之後還要怎樣發展,真的是無敵工具人,這馬上讓我聯想到的不是戲劇而是小說,也就是西遊記。沒錯,我覺得醫療劇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跟西遊記一樣,把「打怪/治療」當成一個方便法門,零負擔地利用機械降神套路。當然,這種手法用過頭了還是會有問題,就像Grey's Anatomy每隔一陣子就要出大事來殺幾個主角,還有許多醫療日劇也搞得像神怪故事一樣,太過莫名其妙。我甚至可以說,機械降神用得好不好,決定了醫療劇好壞一半以上的因素。

然而,白色巨塔最特殊的一點,卻又在於它幾乎完全放棄了醫療劇的「正道」,不走機械降神路線,只聚焦在角色發展上。(以下有雷)

白色巨塔沒有機械降神?我想可能有人會質疑,最後財前輸掉官司後馬上就肺癌發作死去,讓他的惡人身份有懺悔的機會,讓這個角色得到某種救贖,這難道不是機械降神嗎?這樣說也算有道理,但我認為這毋寧更算是精心的安排,因為前頭的故事裡有很好的鋪墊來映照這個最後的結果,所以這結局雖然不是必然,雖然可以說是湊巧,卻是個讓人有共鳴的偶然。雖然我以前沒有看過白色巨塔,但也約莫知道劇情,我一開始就知道財前最後會得肺癌而死,因此從第一集開始就注意到,每次財前要動手術,或是碰到難題,乃至碰到什麼得意事,他都會習慣點起一根菸,編劇把點菸這個習慣很自然地安排在前面20集裡。更重要的是,當財前的岳父要他不計一切搶得高位時,給了他一個銀色(或純銀?)的高級打火機當行頭,而這打火機陸陸續續出現在劇集裡,它就是財前追逐地位的圖騰與象徵,而隨著財前的野心越大,他越常使用這個打火機,最後也是這個點燃慾望的打火機把他送入了地獄,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比喻關係,也因此編劇才會把財前的癌症從原作的胃癌改成肺癌。即使我們要說這得算機械降神,也是用得非常好的一種,不能算是缺點。

由於放棄了以奇特病患為導向的醫療劇路線,白色巨塔的故事就只是一小群醫師在爭權奪利、結黨營私而已,裡頭真正重要的病人只有佐佐木一家。然而講爭權奪利的戲劇太多了,白色巨塔有什麼特別,可以獲得如此的盛譽?除了演員的一流演技之外,我認為這部劇跟其他日劇最大的不同在於如何處理「刻板」這件事。對我而言,日劇最大的「特色/問題」,常常都在於人物刻板,因為日本是一個非常穩定的群體社會,因此一個角色的社會地位往往就直接決定了該角色的面目,我甚至覺得日本對於這種刻板人物的觀念已經到達臉譜化的地步,因此日劇裡有很多角色,你不用看劇情,光看表情甚至穿著打扮,就會知道那個人的性格。白色巨塔也一樣,滿腦子權力的鵜飼教授永遠都是一臉奸相,財前五郎的岳父財前又一講話就一定要是小人嘴臉,然後剛正不阿的大河內教授就一定要高冷到木然....其實這些都是實力派演員,都演得很好,但是日本這種臉譜化的習慣有時會讓人不耐,只要對照美劇就好,壞人好人哪裡是一眼看得出來的?即使在日本的現實世界裡也完全不是如此「一目了然」。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的民族性使然,或是還受到歌舞伎傳統的影響,這個習慣一直沒改,包括白色巨塔裡也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刻板人物,不過既然被稱為「神劇」,那麼刻板也要刻板得與眾不同才行,我認為白色巨塔確實做到了,而這個「不同」,主要就體現在兩大主角財前與里見身上。

在講財前與里見如何「刻板中帶著不刻板」之前,我想先把話題拉遠一點,講一下我看白色巨塔時心中常冒出的念頭:「同樣是醫療劇,美國人就絕對不可能會這樣拍啊」、「這地方如果叫美國人來看的話,肯定覺得神經病,甚至可能會氣到不看了吧」。換句話說,這是一部非常體現日本民族性格的戲劇,雖然西方人不至於看不懂,但很難認可其中的人情世故,像是教授夫人們的聚會,明明每個人都假模假樣噁心至極,佐知子和三知代幹嘛還要去受人凌虐,去了連一句稍稍有底氣的話都不敢說;還有第一外科的那些醫生們,有需要卑躬屈膝到那種程度嗎?尤其是柳原醫生,都已經如此內疚神明了,卻從不思考如何反抗或自保;里見為了真相如此犧牲自我,三知代的反應既不是驕傲或反對,而是跟里見說「我不需要那麼了不起的丈夫」。最可笑的是,財前不斷跟里見等人說你們告我醫療疏失只是在滿足自以為是的正義感,讓我繼續好好執業才能幫助更多病患,這對西方人來說是多麼可笑的論調,怎麼可能會出自這樣聰明的角色嘴裡?老實說,不要講西方人了,我覺得很多亞洲人都未必能體會這其中的「道理」,除非是真的非常理解日本人的生活與生存方式,而台灣大概是日本以外最熟悉這些情感的地方,但是跟日本相比,我們的個人主義還是高昂了太多太多。日本人喜歡講「絆」(きずな),這部劇最會讓外國人看不懂的也就是在這個「絆」字,雖然這在日本是非常正面的詞彙,安倍晉三還用這個自來形容過台日關係,可是在白色巨塔裡,我們看到的卻主要是「絆」所帶來的負面結果,因為家人的期待,所以柳原不敢聲張;因為怕自己無法融入群體,因此連反抗意識也不敢有;因為自己招來一點點不滿就會影響到丈夫,所以三知代只能去任人糟蹋,所以她只希望丈夫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小圈圈,因為她不敢想像外頭與後頭是如何可怕的世界....。比起來這齣劇裡的「人言可畏」,阮玲玉根本算是已經置身在自由的天堂裡了。我在看白色巨塔的時候,腦子裡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Jonathan Haidt,他在The Righteous Mind裡談了很多社群主義的例子,其實這部劇中呈現的日本就是最活生生的好例子,甚至比他書中舉的很多經濟上較為落後的國家的例子更好,日本明明是一個完全的現代文明國家,可是卻表現出一種非常不同於西方個人主義的道德觀,而且還可以運作下去。另一個我想到的人是Jared Diamond,他在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裡寫了很多部落文明的優點,說現代人可以如何跟他們學習,而白色巨塔裡的社會卻正可能是Jared Diamond沒想到的「學習成果」,雖然劇中主要只呈現了可怕而慘烈的那一面。

拉拉雜雜講了半天,到底跟白色巨塔的刻板有什麼關係?我想說的是,這部劇的的背景設定與人物關係都是刻板的,裡頭都是一群被各種社群關係牽得死死的角色,好人的沉默甚至為虎作倀多是出於「絆」的考量。然而這個刻板中有幾個不太一樣的人物,尤其是里見和財前(另一個是黑木瞳演的花森慶子)。一般來說,日劇裡如果想要打破刻板的話,都是找一個背景或人設很奇特的人,讓他遇到事情的反應跟「正常人」有所不同(花森慶子就是這樣),然而里見與財前並不是如此,他們的出身都很平常,里見的背景甚至完全沒有在劇中提起,而他們眼中的道德觀與人情世故其實也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兩人打破刻板的地方在於「原則」,里見是一個原則大於一切的人,雖然處在一個社群主義的社會裡,甚至他自己也大致認同這樣的社會,但是他絕不奉行「父為子隱、子為父隱」那一套,為了原則可以犧牲一切,犧牲事業、犧牲研究、犧牲家人都在所不惜,他一方面肩負著社群主義社會裡的責任感與愧疚感,一方面又堅持個人主義式的「不在乎他人看法」心態,成為一個奇特又神聖的角色。相較之下,財前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原則的人,這齣劇的90%都是講他如何一步步拋棄原則的過程,即使財前有過許多的「人性時刻」,像是每次跟鄉下媽媽講電話的時候,或是在奧許維茲集中營的鐵軌叉道上看著納粹遺跡的時候,只要一遇到障礙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拋開那些時刻,變成另一個不講原則的人。但是一般人不講原則都是為了名利權位,財前卻又稍有不同,他確實喜愛名利權位,但那不是他的目標,他的目標是完成自己的醫療王國夢,所以他跟里見之間雖然火花四射,但始終沒有競爭關係,甚至也不算有過敵對關係,這才讓他念茲在茲要把「陷害」他的里見找回來當癌症中心的內科部長,因為說到底兩個人的目標是相同的,但是財前為了這個目標可以不擇手段,而里見堅持手段重於目的,甚至相信唯有正確的手段才能真正達到目的。

這部劇值得談的地方還有很多,不過我不想說太多,而想提它帶給我的一些「超展開」的感觸,我說的不是劇情本身,甚至也不是日本文化,而是之後看到的一些東西。我知道這齣劇在豆瓣的評分非常高,好奇之下就去看了網友的評論,讓我驚訝的是其中有不少人是「財前派」,他們不但同情財前、支持財前,而且罵里見沒用,甚至說他是所謂的「聖母婊」。這實在是一件很怪異的事,畢竟在醫療疏失這件事上,戲劇本身已經用上帝的全知視角讓觀眾看見了財前如何漫不經心輕忽人命,甚至事後如何諉過卸責,完全的小人行徑,相較之下里見則是為了病患與真相犧牲一切,然而被罵的卻是里見而不是財前?如果你是罵里見這個角色太過像是聖人的話那我同意,因為我好幾次都把他跟梅崗城故事的男主角Atticus Finch聯想在一起,這種角色真的是偉大到不像人了,你可以說「財前比較像人」,但要說「財前才是對的」,那就真的是毀三觀了。不過我轉念一想,其實好像也沒那麼奇怪,陸劇前些年不也開始出現類似財前的反派,這種人壞得不徹底(至少最後都會贖罪),事業和能力都受人肯定,有時比象徵正義的角色還要更獲得觀眾認可,像是2009年的《蝸居》就是如此。不論是財前五郎還是宋思明,也許只有在今天的中國才能獲得那麼多群眾的大力認可,這真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背後有多少因素我不敢說自己清楚,但確實會讓我想起,這些年在網路上確實看到有很多中國網民,尤其是翻牆出來的網民,會直接表示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本來就該不擇手段,我們現在強了富了,說話就是大聲不行嗎?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成為「財前派」想必也是很自然的吧?

說了中國網民的不是,但我一點都沒有要捧台灣的意思,甚至包括香港在內,這兩年出了很多很多事,特別是跟中國議題相關的大事。為了抗中,港台都出現了很多宣揚「不擇手段又怎樣」的言論,就像我前幾天看到某公知說的,台灣可「沒時間糾纏於道德、閒話與教條中」,該要「不擇手段、無止境的增強軍事與經濟實力,最佳化整個民心士氣,清除所有為敵人服務的賣國賊」,老實說,只要遮住作者,這些言論直接就可以給中國現在最鷹派的那些人借去用,一點違和感都沒有。說到底,我們真的比前面我說的那些中國鄉民更「里見」嗎?雖然在很多事情上,我的偏好其實跟台面上這些大聲吶喊的公知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我不希望自己變成那種嘴臉,我雖然沒有里見那麼偉大,卻也不願成為財前或他的鷹犬,那起碼我可以當龜山君子這樣的人吧,就像她說的:「繼續待在這裡,我一定會越來越討厭每一個人,包括我自己。」

為什麼這個部落格停了好幾年,為什麼我不再多談時局大事,剛好趁著這個感觸,也算交代一下。

ただ、
無念だ。

1 則留言:

  1. 醫療疏失是非對錯毫無疑問.
    但想像世界上每一個醫生都是里見醫師, 一個病人看一兩個小時再用無數的時間關懷追蹤, 考慮有限的醫療資源又有幾個人能看到病? 又有幾個人在等待中死亡?

    回覆刪除

1.請不要對我用敬語,例如「您」、「Sie」等等。
2.我尊重任何言論,但請諸位至少留個代稱,否則回覆時很不方便。
3.有時候留言會被系統誤判為垃圾廣告而封鎖,我會定期去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