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我不來了

台灣的大選結束了一週以上，許多激烈的「討論」風潮也過去了，焦點開始轉移到了新的話題上，我想我可以開始針對這陣子的一些想法與觀察做點記錄。不過這事不急（話說回來，本部落格有寫過什麼緊急的東西嗎），我想先從今天看到的一則新聞說起，就是中時這篇 〈秋冬補助只到月底 觀光業憂關光〉。看看內容，這當然是旺中紅媒在唱衰台灣和蔡政府，但這不代表講的不是事實。可是，雖然我同意我們政府相比其他國家來說沒怎麼在對海外行銷觀光旅遊，但是我也反對砸更多錢去宣傳和補貼，原因很簡單，效益太差，因為台灣本來就不怎麼適合當今世界上流行的旅遊方式，講更清楚點，對大多數觀光客來說，台灣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多少吸引力的地方，連我們自己國人近年都更喜歡往國外跑了，你覺得我們有什麼辦法說服其他國家的人來，更遑論要建立起長期而有競爭力的旅遊口碑？

講到這裡，我似乎已經站在「不愛台灣」、「跟紅色媒體一起唱衰台灣」的邊緣了，雖然我不在乎標籤，不過也別誤會，我認為台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不但相當宜居，而且也適合外地人來這裡深度旅遊，就像我很久以前寫過的一篇文章〈鬼島，寶島，安全島〉，現在台灣的條件跟當時大抵沒什麼變，甚至可能變得更好了，但當我們談的是「吸引大量觀光客」時，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們常常看到一些影片在講外國旅客來到台灣之後有多驚艷，怎麼怎麼愛上這塊土地與土地上的人。我不否認確實有不少這樣的外國觀光客，而且他們說的台灣之美（好）我也大多都同意，但別忘了，我們要推銷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外國人，自己看了覺得好高興好光榮是沒有用的，要讓別人看了聽了也想來才行。我想反過來請大家想想，這些大力讚美台灣的外國人是不是都是年輕人，而且幾乎都是背包客？這當然有一部份的原因是年輕人比較會在社群媒體上製作和推播影片，但是更根本的原因在於年長者跟團旅遊的比例比較高，而台灣非常少有東亞國家以外的旅遊團客，說得更直接更狠一點，除了中國以外，沒有多少國家會來台灣團體旅遊。為什麼？台灣不是一個又安全又方便，又有好吃的東西，又有友善的居民的地方嗎？這些都對，可是對於這個時代的旅遊風氣來說，台灣卻是一個沒有什麼亮點跟賣點的地方。

我挺喜歡看一個日本的綜藝節目，叫「YOUは何しに日本へ?」，中文名稱是「日本我來了」。這節目跟多數日本綜藝很不一樣，製作上非常小成本，沒有搭棚，沒有來賓（後來做大了偶爾會有幾個），只有兩個（負責串場的）主持人、一兩個配音員、一兩組外景隊，很明顯一開始只是打算作些特輯，沒想到可以做成帶狀性節目，卻意外頗獲好評，而後來也乾脆把這這種粗糙的風格給延續了下來。這節目一開始就只是在機場（偶爾會在街頭）到處找外國人，問問看他們為什麼要到日本，如果對方願意的話就打蛇隨棍上跟著他（們）的行程跑。因為沒有腳本、沒有事先溝通，所以發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預期的，但是也因此少了日本節目常見的虛假感。但這節目真正吸引人的妙處，是到日本去的人真的是千奇百怪，即使是為了觀光也常有很特別的目標或玩法。當年剛看到這節目時就不禁讓我揣想，周邊的國家有辦法製作這個節目嗎？很難，因為不僅要旅客數夠多（有採訪價值的一定是極少比例，所以基數要大），而且國家本身要夠多元，特色還要夠強烈，這樣才能吸引到夠多的怪咖造訪。想也知道，台灣一定不行的。那韓國、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呢？全都不行，唯一有可能的是泰國，但他們又有其他條件的限制，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日本最可行。以此而言，真的是讓人佩服日本，他們的文化品牌可不是其他國家可以模仿得來的。

為什麼要岔開來講上面那一大段話？因為我想請大家回頭去想想，你想到日本時，就算不指明特定的城市或地域，心裡會浮現哪些印象？光就這些印象是不是就足以構成旅遊動機？然後往下去想，我們想到泰國、韓國時是不是也有好多鮮明而有意思的形象出現？我甚至要說，就連菲律賓、越南這樣經濟上比較落後一些的地方，以及香港、新加坡這樣的彈丸之地，全部都比台灣更能讓人有鮮明的印象。我們常自詡台灣是一個族群與文化都相當多元的地方，的確沒錯，而且我覺得更難得的是台灣的各種族群與文化彼此的生活是緊密交織、鮮有衝突的，不像其他國家往往大家各自劃地分居，這種兼容並蓄的美好之處對於在這裡生活的人很有意義，但對觀光客來說其實不太重要，甚至可能還是缺點，因為會弱化特色。就像我常說的，台灣有除了日本之外世界第二高比例的日本餐廳，而且水準也應該有世界第二，但沒什麼人會為了吃日本料理來台灣，也沒什麼人（甚至包括日本人）會想來台灣看看台灣的日製建築與日本文化；同樣地，想體驗中華文化的西方人也不會想來台灣，反而是陸客有不少人覺得台灣保留了中華文化的人文之美（不過這些年也不太這樣講了，這是後話，有機會再在另一篇文章談）。當你是一個讓人想不出什麼特色，然後跟周邊國家相比旅行的費用也說不上特別便宜，可以看的自然美景也不多（講直接點，我覺得台灣唯一真的有世界級競爭力的自然景點是太魯閣），那我們要怎麼吸引人報名來旅遊？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旅遊業喊轉型喊了N年，卻始終擺脫不了陸客決定論的原因，因為也就只有陸客會對台灣有特殊的「想望」，他們才願意不管那麼多、不比較那麼多，前仆後繼來台灣看看，其餘的國家則都要靠某些電視節目或補貼款項才能帶起一小波風潮，而且效益都有限。

台灣另一個不利於吸引（陸客以外的）團客與年長旅客的地方在於我們的飯店。有比較過的人都知道，台灣的飯店價格之高實在是相當可怕，所以這些年才會有「去沖繩比去墾丁還省」的說法。當然台灣的飯店價格跟真的高的地方相比還是算平價的，像是香港、新加坡，乃至於紐澳、歐洲與北美，都比我們貴很多，但是如果跟物價水準拿來一起比，就會發現台灣的房價跟物價的比例很不正常，那些高飯店房價的地方也往往是高物價的地方，所以房價高是當然的，但台灣卻是物價（相較）低而房價高，而且CP值還不高。拿台灣人比較熟悉的日本來比較好了，他們的飯店通常很小，有時連打開行李箱都不容易，但小歸小，服務品質與乾淨程度卻很好，我常常覺得日本標三星級飯店的服務水準比得上台灣的五星級，所以就算比台灣貴一點我也不覺得不值得，更何況以同星級飯店的價格來說日本往往比台灣還便宜，在台灣住五星級飯店真的覺得自己像是「盤子」。CP值我們拼不過日本，更拼不過泰國、越南、菲律賓，那我們拼頂級客層可以吧！很抱歉，單純來台灣奢華旅遊的人不是沒有，但真的很少（而且通常是有其他目的，旅遊是順便的，例如我採訪過主打醫美旅遊、MICE旅遊的高檔行程），不要說去跟峇里島、普吉島、蘇美島、馬爾地夫比了，連跟中越、宿霧、三亞這些新興度假勝地，或者香港、東京、上海、新加坡這些大城市相比，有錢人都不太會選擇台灣的，就算是我們有了東方文華和加賀屋也一樣。

好吧，就算我們不是一個很能夠吸引團客的地方，那吸引自由行旅客總行了吧！的確，我認為深度自由行才是能好好體會台灣之美的方式，而這些年興起的許多背包旅館或平價旅店，基本上也是在呼應自由行旅客的需求，讓他們可以免去上述那種覺得台灣飯店又貴又糟的情況。可是可是，我還是要說，台灣有值得深度旅遊的地方，但是真的得要做不少功課才行，否則不要說是外國人，連我們本國人自己都常常是走馬看花，把逛（千篇一律的）老街當成是認識地方特色。台灣這些年有些人很認真在推在地文化與生活之旅，不要說是外國人了，連我們自己其實都值得好好去體驗與學習一下，尤其是一些原住民規劃的行程（有的要在部落住個幾晚），真的是可以拿得出去跟世界各國比較的深度旅行。可是對於外國觀光客來說，一來要做很多功課（不只查行程，還得先對台灣的歷史文化有基本了解），語言上也是一大問題，更何況這種深度行程的量體都不會大，所以能吸引的觀光客也有限。所以對一般的背包客來說，其實也就是去景點周邊走走看看居多，可是問題來了，來台灣要看什麼？我要很殘忍地說，台灣的各大城市真的很醜，我們的建築超級沒有特色，而且這不是經濟好不好的問題，你去東南亞的許多開發中國家，人家的城市也比我們可看很多，台灣比較值得看的建築通常是很舊（日治時期留下的）或很新（這幾年比較有美學意識後蓋的），中間幾十年從一般民居到公共建設都沒多少值得看的，偏偏這其實是外國（尤其是西方）背包客最注重的地方，我們老喜歡標榜台灣吃東西又便宜又美味又方便，這是沒錯，但這個「賣點」對外國人而言不見得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很少有國家的人像是台灣一樣，旅遊時往往把吃放在第一位。夜市對外國人來說好逛好吃沒錯，但能說是好看嗎？我們的夜市跟泰國的火車市集、河上市集比有特色嗎？跟日本的廟會或花火慶典比有更多吸引力嗎？當然有總比沒有好，而且這是真的在地生活文化，不是硬要配合觀光而產生的假東西，但光靠這樣的東西，要吸引遊客真的還是不夠。

城市不好看，那就出城去啊，可惜我也不覺得這是個好出路。首先，台灣在城市以外的交通其實不太方便，除非你租車自駕，但講究規矩的老外在台灣開車應該會很容易心臟病發。其次，台灣的鄉間不是沒有美景，但是一樣要先做功課，因為我們的鄉村往往比城市還醜，不僅是建築可能更死板（看看那些以「農舍」之名興建的鄉間豪宅，合法與正義與否且不論，能有幾個蓋得好看的），環境可能更髒亂，也沒有發展出什麼地方特色。想知道什麼是值得旅遊、可以吸引遊客的鄉村，我們一樣只要往北看看日本就好，不要說是那些知名的溫泉鄉了，就連一般人沒聽過的小地方，他們的民宿都很讓人想要「來去鄉下住一晚」，尤其是一些古民宿，那個原汁原味的在地生活質感真的是學不來的。我住過好幾個不同的日本鄉間民居，有的老屋甚至沒有抽水馬桶，還要到外頭獨立的茅房去解手，但是當晚上在屋裡的座爐上煮起火鍋，那個風味可是千金難得的，什麼距離啊價格啊不方便啊都已經不太重要了。



這是我在京都北部近郊一間叫做Farm Stay Banja的民宿住一晚時拍的照片（現在已經有新館了，模樣不太一樣），主人田中先生的英文不錯，晚餐我們邊吃邊聊，才發現原來他是很有故事的人，在20到30歲的年紀遊歷四海，造訪各國，為的是找尋自我，聽起來有點嬉皮精神。回到日本後，因緣際會來到京北，覺得這裡就是他的歸宿，於是在21年前和太太一起搬遷至此，後來又買下了這間江戶老屋。田中先生有一個口頭禪：「It's not special」，老是說Banja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可是在這裡，當你看著主人夫婦一邊做菜一邊談笑（真是一對感情很好、令人豔羨的夫妻），老闆娘還是陶藝家，所有擺設與食器、碗盤等都是親手做的，就像到朋友家裡作客一樣。老屋裡以座爐為中心，我們在這裡喝了兩回茶，一起吃晚餐，感覺非常好。當時田中先生才在前一年辭職投入民宿經營，很多事情都還在摸索狀態，當地的一些民宿與小店也開始積極規畫觀光工程，看來是希望能仿照美山模式開發。晚上我就跟他一直聊，尤其飯後一直在比較一些觀光勝地的賣點與缺點，我也告訴他們美山怎麼成功，以及他們哪裡可以學哪裡學不來，老闆很有興趣，一直問個不停，後來又聊到台灣的生活方式，他問了我一個很不好回答的問題：為什麼台灣人的鄉村生活方式，跟城市其實差不遠呢？

所謂的差得遠，最簡單就是跟日本比，跟這個Farm Stay Banja比，距離京都市區不過一小時的車程，卻是純粹的鄉野田園之地，當時我回答田中先生的一些內容在這篇文章前頭也講過，但我最主要的回答是：因為台灣人很實際，很講究方不方便。稍微了解國外生活情況的人就知道，真的很少有地方的生活便利程度可以跟台灣相比，除了有超高密度的便利商店、超市、賣場、市場，連捷運站、公車站、交流道的間距都超級短的，台灣人懶得多走路，也不喜歡跑遠買東西，希望隨時都有琳瑯滿目的選擇，至於美觀或質感等等都是次要的事情。就生活而言，這是非常舒服非常方便的，我並無意說這就比較不好，甚至比較低等，但確實這對於觀光來說是個缺點，因為我們會變成到哪裡都像同一個模樣，也比較容易為了便利犧牲在地特性。這道理其實不難懂，別說是日本的古民居了，看看全世界都趨之若鶩的威尼斯等歐洲古城，都市裡還鋪著中世紀遺留至今的石板路，對遊客來說多麼美麗浪漫，可是如果要你住在那裡，當你發現連推個嬰兒車都是不可能的任務時，會希望多看到一點柏油路也不是怪事。而台灣確實從都市到鄉村，從本島到離島，幾乎只要有人住的地方都比許多歐洲城市還要「方便」，回過頭來想，我們犧牲掉了多少文化特色？尤其這些年，特色店面一個個被連鎖品牌取代，傳統柑仔店已經被超商殺個片甲不留（然後有些假柑仔店再借屍還魂），連那些如雨後春筍冒出的平價商旅也大多都長一個模樣，連誠品書店的區域特色也遠不如蔦屋那樣琳瑯滿目，台灣想在文化品牌與深度旅遊方面闖出自己的名號，何其難哉？

我還是得要強調一次，我喜歡住在台灣，我覺得台灣最適合的旅遊方式是讓在地人帶著外地人去好好看看，好好體驗這裡的生活，但這不是現代風行的這種量販型旅遊業的適合模式，讓外國人自己去跑去看的話台灣真的在東亞乃至世界都排不上名，更何況我們面積太小，能負荷的觀光客人數原本就很有限，還記得前些年陸客大量來台時造成的各種基礎設施消化不良的亂象嗎？你今天換成其他國家的旅客情況也不會好太多。所以我真的不認為台灣要像開頭那篇報導所說的要去學人家搞宣傳，要讓大政府去搞個大旅遊業，因為我們先天體質如此不良，你再怎麼搽脂抹粉、打腫臉充胖子也沒有用，很快就會被看破手腳，只做一次的生意是沒有活路的。當然，我也知道近年台灣的產業凋零，政府和民間都在找出路，而觀光業一直是我們最直接也最渴望的項目，可是真的沒那個屁股就吃不了那個瀉藥，我還是覺得及早認清事實，尋找其他生機才是正辦。我們就是我們，沒有必要為了吸引觀光客去作態去假掰，那不但會裝得很痛苦，而且只有從土地裡、從生活裡長出來的東西才有真正的魅力，就像日本的鄉下一樣，你把台灣所有的鄉下建築打掉重蓋也不會有人家的味道，我們如果還不夠成熟，不夠有魅力，那就慢慢發展，等待時間的果實，我相信不用幾十年的時間，台灣也可以擁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印象與魅力的。

那是說，如果我們不要亂來亂學亂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