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死了

我很喜歡一種時刻，當我在等人而對方還沒來，有時只是等個幾分鐘，有時可能是一兩個小時後的約會。
如果手邊有書，這時候讀起來特別入神；如果手邊什麼都沒有，那便更棒，你還能幹些平常不願意花時間去做的事。
平時要我們漫無目的在路邊瞎坐，看路人走來走去，那是何等困難又何等浪費時間。坐看人間百態，其實這事情是挺有意思的，
只是我們平素還是覺得不太划算，除非是什麼風景名勝，否則很難就這樣一屁股坐下看著眼前的世界胡思亂想甚至發呆。
如果等待的時間長些，也許我們會捨棄街邊，如果附近沒什麼地方想逛，那就乾脆去咖啡館消磨，這說起來也是一種美事，
平常要我自己專程去咖啡館點杯飲料待一兩個小時，那叫錢太多，可是打發空檔就不一樣了，一切變得理所當然，
這時候可能會抓起本咖啡店架上的書來看，一本原本你平常根本不會翻開的書，但也就在這樣的時刻，反而能一頁頁看下去。

為什麼這種時刻會那麼奇特，為什麼那麼有滋味的事情平常我卻不願意幹？或者說為什麼平常刻意去做反而沒什麼意思？
真要我空出一個下午，特地跑到某家咖啡店，讀讀架上那些胡拼亂湊的書，或是呆呆望著街邊的行人，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像梁啟超說的，這種趣味來自無所為而為，此時的收穫是用加法，任何一點撿拾到的樂趣或興味都像是一筆意外的財富；
等到真刻意去做這些事，那便有了目標，也有了期待，此時的收穫便改成了用減法在算，哪處少了幾分精采都要一筆筆扣除。
再往底下想去，為什麼原本該是無聊的時間，卻能讓我覺得別有閒趣，甚至想要珍惜呢？因為，這是有限的無聊。

小時候的無聊跟長大以後不同，起碼在我的人生裡是如此，孩提時代我們常要面對不知伊於胡底的無聊。
尤其在中學以前，小朋友通常沒什麼特殊嗜好，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玩，找鄰居玩，找朋友玩，找玩具自己跟自己玩。
雖然小孩子都不喜歡上學，總貪圖放假，但上學反而不是最無聊的時候，學校的課程再怎麼無趣，那也都還算有事做。
真正的大無聊都發生在假期裡，總有這樣的時刻，鄰居的孩子們找不著了，窩在家裡也找不到想玩的東西，心裡頭空蕩蕩的，
百無聊賴，躺著坐著，走過來踱過去，腦子裡一直想著要幹嘛要去哪裡，卻總是沒有著落，只好隨便找東西解悶。
也許是拿起已經看過無數遍的漫畫，也許是去街上巡視看看，又或許是掏掏褲子口袋找銅板，看能不能去打街邊的遊戲機。
在我不知道的某處，大家是不是都玩得很開心呢？你看不見這無聊到底要持續多久，時間就這樣在虛耗之中慢慢前進，
心裡有些發急，卻又有點高興又打發了點時間。這種無聊是沒有盡頭的，不是真的沒有，而是在當下感覺不到，
你無法知道幾點幾分會有事做、會有夥伴出現，有時候甚至會讓人覺得這無聊像是永恆的，也許以後都會這樣無聊下去了吧。

然而，有伴難道就一定不無聊嗎？其實無聊未必需要孤單，只是如果能有人陪著一起幹些無聊事，心裡頭往往會好過點。
我聽一個年長些的朋友說過，他一看《最好的時光》這部電影就愛上了侯孝賢，因為片子裡完全呈現了他當年在撞球間的感覺，
一群小伙子每天都到那個又髒又悶的地下室報到，叼著一根煙，滿口三字經，打球也不是太在乎技術或輸贏，
雖然大家臉上都有笑容，但心裡頭總是有點空空的，因為自己其實很明白，這是一群無聊人士的集體慰藉，只是想要揮霍時間。
我雖然不打撞球，但好像挺能明白那種感覺，因為那同屬於無限的無聊。就像小時候跟鄰居的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紅白機，
看似有所消遣，其實玩來玩去還不都是那幾片卡帶，什麼魂斗羅、沙羅曼蛇、吞食天地、瑪莉兄弟3，全都破關過八百遍了，
當年一玩再玩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可是現在長大了，有事做了，不知怎地，也還習慣把當年的老遊戲找回來，繼續一玩再玩。

有些電影需要懂得無聊的人才看得出完整的樂趣，像《猜火車》，我發現有些現在的年輕人只欣賞主角們的叛逆，
卻用可憐或惋惜的口吻，感嘆他們怎麼那麼無聊，甚至進一步去分析為什麼他們會那麼無聊。這實在是一件比無聊還無聊的事。
人類歷史上有很多的創作都是因為無聊，此時如果你去問這些創作者：「為什麼你會覺得無聊？難道不想找點事做嗎？」
那不只是白費工夫，可能還代表你根本就不適合去欣賞這些作品，就像夜店咖不了解理工宅的快樂何在。

文學跟無聊之間有長久而深厚的合作關係，甚至很可能是所有藝術形式中跟無聊交情最好的，畢竟無聊是寂寞的好夥伴。
鄭騫說過：「千古詩人都是寂寞的，若不是寂寞，他們就寫不出詩來。」可想而知，有多少詩人常常處於精神上的無聊狀態。
在文學作品裡也一樣，有很多傳世佳作並不像現在的暢銷書一樣，這頭峰迴路轉，那端高潮迭起，讓人忍不住想快翻下一頁，
有太多作品是很細索也沒什麼情節的，是一個情緒堆疊著另一個情緒，在無聲無息之間達到高峰，轉瞬又波瀾不興消失無蹤。
最經典也最煩人的例子，大概就是《追憶似水年華》，這是世界上寫最長的小說，卻也是情節最少的長篇之一，
寫小男孩躺在床上等著媽媽到房間裡說聲晚安、親吻額頭，漫無止境的意識流居然也就漂了不知道幾十頁，
整套小說都是這樣的調性，一次又一次的意識漂流，幾乎沒有情節進展，沒有極大同感或耐心的人根本不可能讀完。
這是無聊者的經典文學，也許不是每個無聊的人都能欣賞全部的內容，但是一定可以找到某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純粹的無聊。

如此說來，無聊好像成為了一種能力，雖然這聽起來怪怪的，有點像是「空無也是一種存有」，不過最少用在創作上是如此。
然而擁有這能力的人似乎正在減少，而且速度飛快，這世界的無聊眼看著就快要被消滅乾淨了。起碼我是有這種感覺的。
像我這樣的六年級生，人生裡至少經歷過三次科技文明對無聊的大屠殺，每一次都嚴重影響了眾人與我的生活。
第一次發生在我中學時代，殺手叫做「第四台」，自從他出現後，家裡的遙控器隨時都能生出看不完的節目，時間容易打發。
以前只有老三台的時代，時間到了就會乖乖到電視前守著卡通，雖然一個禮拜只有半小時，卻是人生最大的目標，
電視劇也一樣，萬一錯過了可沒什麼重播這種事，沒看到就是完全的失落。如果晚上睡不著，半夜的電視是沒有畫面的，
打開只有沙沙聲或一個彩色的大圓，提醒你不該在這時候還在這裡，應該依照這個世界上的秩序來過活。
唯一的例外是過年，不只有特別節目，獻上幾天幾夜的熱鬧嬉笑，晚上還有不中斷的長片，例如《真善美》之類的，
說實在話，我小時候沒真的看過這些長片（反而是長大了才看），但光是知道打開電視會有節目，就夠讓人覺得滿足了。

無聊碰上的第二次大挫敗，來自於「網路」這位高手，他完全把無聊打得一敗塗地，永世不得翻身。
第四台的節目選擇再多，畢竟也是有數的，而且收看的人是被動接受的，但是網路改變了這個局面，
任何時候你都有無限的選擇，甚至可以一次欽點多重的選擇，可以一邊打線上遊戲一邊聊天，一邊玩臉書一邊上PTT，
不論你的嗜好是什麼，習慣幾點起床幾點睡覺，身在都心還是鄉里，網路都可以一手包辦，填滿你全部的空白與空虛。
因此，對於很多生來就已經習慣有這些東西的七八年級生來說，我們那算是黑暗時代，卻也有老人家常說，那才是黃金時代。

網路雖然武功高強，但也還尚未練成無所不在的神功，無聊便只好東躲西藏，在時間的縫隙裡頭求生存。
可是第三波的殺手還是趕了上來，他們叫做「智慧裝置」，智慧型手機、平板電腦是其大宗，幾年下來已植入生活的骨髓。
以往零碎而片段的無聊時光，或許是等個人，或許是等個紅綠燈，幾分鐘乃至幾十秒的空檔，終於也給他們殺得乾乾淨淨。
無聊至此終告滅絕，於是乎，除非你故意為之，刻意追求，否則生活之中已經再也不會出現無聊。
當然，人難免會懷舊，偶爾有些人會追悼無聊，繼而花功夫花大錢去尋求無聊，甚至不惜搭機渡海遠赴他方，
這種召喚無聊亡靈的舉措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去放空」。然而逝者已矣，哪是那麼容易召喚得來的？
君不見多少人跑到南方海島，坐在發呆亭裡，但有幾個真的在發呆？好一點的看看書，大多數終究還是拿出手機，
抬高角度對著自己、涼亭和大海來張自拍，然後趕快找網路公諸於世，向世人證明自己重新發現了無聊的魂魄。

無聊死了，是我們親手殺死了他。

雖然我跟無聊有點交情，但是若要問我他到底哪裡好哪裡厲害，我還真答不上來。沒有無聊到底有什麼壞處？好像沒有。
某些方面來說無聊跟飢餓有些相似，如果有得選擇，大家都不喜歡，我們甚至可以說生命的目的就是要解除飢餓，消除無聊。
可是達摩、文天祥、甘地為了不同的理由都挨過餓，又好像值得佩服，如果有人說他從來沒餓過肚子，甚至可能會被敵視。
那麼無聊呢？畢竟糧食有限，有人飽食代表有人挨餓，但精神與趣味上的飽滿不需要剝削他人，那麼何妨人人都一起不無聊呢？

我沒什麼確切的答案，只是希望偶爾能夠找到這個老友，也許是在咖啡店裡，跟小時候的我一起舉杯，也來個對飲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