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的滋味 — 兼談中國掌故和小說

前不久在討論吃狗肉文章的回應裡提過，之後可以談談「吃人」這回事，本來一直沒什麼機會寫，
不過正好這幾天碰到偉大的智慧先知來本部落格瘋狂留言，批評我其心不正，其言歪邪。
那剛好，就趁著這個機會灌灌水寫篇吃人肉的掌故的文章吧！反正我是惡魔嘛～～


我在之前的文章說過，「吃人」這件事雖然在文明社會裡是不可思議且不被認可的，但其實一直都存在，
許多原始部落裡都有吃人的習慣，而且可能橫貫數十萬年的歷史。根據考古學家的發現，
有些穴居人可能就是因為吃人而感染了傳染病，也就是之前文章裡提過的「海綿腦」，因而大量死亡。
詭異的是，這個海綿腦其實就跟最近讓大家聞知色變的狂牛症是很類似的疾病，病徵都是大腦產生海綿化，
而最近居然有科學家在分析了食人族的基因之後發現，這些食人族有對抗狂牛症的先天基因！
先假設這一切都是正確的，那似乎意味著，食人族透過長時間吃人的傳統而被演化機制給「食擇」了，
也就是說他們吃著吃著竟然吃出了對抗狂牛症或海綿腦的基因（只要有如此基因的人生存率就會大增）。
如果這是真的，看來聯合國似乎應該跟這些食人族溝通一下，乾脆我們就把那些狂牛全部免費送給他們吃，
看他們願不願意改一下吃人的習慣，事成之後應該可以頒個諾貝爾和平獎給這些牛，表彰牠們以身救人的義舉。
 
然而，就算我上面的鬼扯真的有人去推動，我想食人族朋友們應該也不會領情，
因為「吃人」在他們來說不是「不得不」的行為，食人族吃人的理由是為了傳統，更為了「口腹之慾」。
這樣說起來有點嚇人，也有點噁心，但這才是吃人這個問題最可怕的地方 — 為了想吃而吃。
世界的歷史上有太多因為飢荒、戰亂而導致人吃人的慘況，中國甚至不只一次有百姓得「易子而食」的亂世，
那些是不得不然的無奈，吃的人一點也不感到滿足或歡樂，只有永遠抹不掉的痛苦。
但是走入文明後的人類是否還有吃人的「習慣」呢？換句話說，是不是還有人為了「想吃」而吃人呢？
以中國歷史來說，我看來是有，而且還似乎是一直都有，尤其從幾個歷史故事和章回小說裡又可以看出這點。

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人肉典故」，我想應該是項羽和劉邦之間的「吃你老爸」事件。
話說當年楚漢相爭，項羽對於糾纏不休、越敗越強的劉邦感到又氣憤又無可奈何，
索性把劉邦的老爸抓了過來，威脅劉邦投降，否則就把他老爸煮了。但劉邦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他只回答項羽：「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
換句話說，劉邦向項羽嗆「我們曾經說了要當兄弟，我老爸就等於你老爸，你真的要煮的話我也沒辦法，
但是請記得煮好以後麻煩分一點給我就好了。 」這個典故也是現在成語「分一杯羹」的由來，
而項羽知道劉邦的答覆之後並沒有真的煮了劉老爹，因為那只會助長對方士氣，
不過從這段歷史中可以看出，「吃人」對於當時的人來說並沒有像今天那麼不可想像。 
事實上，當時很流行「烹刑」這種事，把人煮熟只是刑罰中的一種，而且還不算是最殘忍的，
知名的辯士酈食其就是被丟到大鍋裡給煮了，只是似乎沒有進別人肚子裡就是了。

從小到大我聽過不少關於「人肉滋味如何」的說法，有聽過「人肉是臭的，很腥」，
也有聽過「人肉纖維肌理極佳，其實很好吃」之類的，總之這無法檢證而我也不想檢證。
但常聽得一說講述人肉偏酸，例如《紅樓夢》裡就有這樣一段文字：
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
從這話裡看來，似乎「人肉酸」乃是一種「常識」，讓當年讀到這段文字的我感到有些疑惑；
而周作人的文章中也說過：「日本傳說，佛降服鬼子母，給與石榴實食之，以代人肉，因石榴實味酸甜似人肉云。」
人肉居然跟石榴味道相似，但總之也是偏酸的就是了。看來，不只是中國，日本人對人肉的滋味也有過計較。

中國小說裡描寫人物最成功的作品，一般首推《水滸傳》。此書以暴力及綠林情節聞名，
因此大家都聽過「少不看水滸」這句話，就跟我們現在擔心學生看了《艋舺 》會不會學壞一樣。
只不過，《水滸傳》的「暴力」哪裡是《艋舺 》比得上的？除了動不動就殺人的情節，
裡面對於吃人的部分也有非常深入而精闢的描述：

李逵盛飯來喫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喫。」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喫，喫得飽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裏去了。（第四十三回）

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那個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喫。」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灸來下酒。割一塊，灸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纔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第四十一回）

講到「人肉醒酒湯」，最厲害的是這一段：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喫。（第三十二回）

還記得初次讀到這段文字時是國中，當時並沒有什麼感覺，但隨著年歲增長，尤其還開始從事美食工作，
才開始覺得這段真是魔鬼文字，因為這裡不僅講到殺人和吃人，更重要的是居然還有「料理秘訣」，
而這個秘訣看起來還真有幾分道理，畢竟殺雞、殺豬乃至於殺魚全都得要「放血」，
而放血並不是隨便放就成，重點在於「如何讓動物在血流光前還不會死」，因此往往都很殘忍，
例如殺雞要往脖子劃一刀、而殺魚則是在頭部砍一刀，尾部劃一刀等等，這樣血才放得完全。
只是這《水滸傳》裡居然真的寫出了「以冷水潑散熱血」的「人心料理秘訣」，真是令人感到詭異，
雖然這有可能是作者（們）杜撰和想像出來的內容，但是看起來更像是傳承與研發許久的「食譜」，
果真如此，那明顯地中國人就不只是會因為不得已才吃人了，否則怎麼還會計較好不好吃、要怎麼吃？

除了以上的例子，中國的文學著作和真實歷史中關於吃人的內容還有許多，舉也舉不完，
不過其中多半仍然都是「不得已」才吃的情況，例如《三國演義》裡也有劉備吃人肉的情節，
又例如歷史課本裡講到安史之亂時都會提到的「張巡守睢陽」，但課本裡沒說張巡的軍隊在睢陽吃了三萬個人，
更沒提到為了安撫飢餓的士兵， 張巡把自己的愛妾給殺了煮成肉湯分大家吃的故事。
但這些都是因為兵禍而造成的慘劇，吃人肉問題的困難之處應該在於一開始問到的食人族的問題，
也就是「身為現代人，我們應該尊重食人族的吃人傳統嗎？如果要，那有哪些人是可以吃的？」
又如果回到我之前寫的文章和我提的「情感霸權」問題，來個radical interpretation，
就算在文明社會裡，假設有一群人組織了一個社團，大家在不殺人的情況下吃對方或自己的肉，
而所有的人都是自願加入這個社團的，請問我們應該要禁止他們繼續這樣下去嗎？

 
不只人吃人，公車也會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