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核四，反廢死，反理盲

上頭這海報和文章這兩天在網路上挺紅的，轉載者有些引之以為自己的論據，也有些人轉載是為了批評。
文章的標題是「教你如何戰爆反核人士」，非常聳動，但是我覺得寫得不太好，反而是文章裡提供的連結比較有意義。
自從宣布核四存廢要訴諸公投以來，反核與擁核的議題急速加溫，不只新聞關注，網路上相關的轉貼文也忽然暴增，
連以往很多不太關心公眾議題的人也紛紛出來反核四，林志玲等藝人的表態當然又是一劑猛藥，讓反核成為全國焦點，
唯一能削減反核議題熱度的好像只有李安，不過隨著奧斯卡效應消退後，可以想見接下來幾週舉國焦點都會圍繞在這件事上。

很多人都曾指出，「反核能」和「反核四」是兩個不同的議題，像我就是個反核四卻不反所有核能的人，
不過這種「差別立場」其實也是這兩年才比較常見的，早期反核四的人都是社運與環保人士，而他們絕大多數都反核能，
換句話說，他們也不想要核一核二核三，所差者只是這三個核電廠已是既成事實，戰場要擺在何時讓它們除役，
但核四卻是未來的巨獸（最近很流行這個詞彙，我也來跟風一下），開始運轉後就算沒出事，也又是幾十年的惡夢。
反核，乃至於反核四，這些活動在台灣早已進行了十幾年到幾十年，但是直到這兩年才真正獲得一般民眾的關注與支持。
這當然跟福島核災的警訊脫不了關係，因為台灣媒體對日本地震與核災的報導量大到了怪異的地步，可以說僅次於日本自己。
地震當時我在日本的山形，前一天人還在福島到處跑，地震後隔天晚上才繞了小半個日本、搶到機位飛回台灣，
等我看到台灣的新聞時，距離地震已經差不多有兩天了，但是所有的新聞還是被日本地震的相關訊息給「洗版」了，
過了好幾天我們才漸漸開始有「一般新聞」可看，可見得台灣人對於日本震災與核災的消息是非常關注的。
除了關切慘況以外，我發現很多民眾還冒出了一個直覺式的想法：「連日本都防不了的事，台灣怎麼可能辦得到？」
我們對於日本人嚴謹和守規矩的印象太深刻了（也許只有德國能與之媲美），可是日本卻出了一個跟車諾比同級的核災，
光是這一點，就可以讓太多人心中感到不安，讓任何核能專家出面說「台灣的核能是安全的」都成為空話。
當然，台電與核四接連的出包也證實了這樣的不安是有道理的，甚至連我都覺得核四問題太大，應該停建。

就在反核四的聲浪達到高峰之際（而且連一般被認為偏藍的媒體，像是TVBS和中天，都不斷報導不利於核四的消息），
網路上開始出現像是最上頭那篇〈教你如何戰爆反核人士〉一類的文章。其實，網路上有正反兩造的聲音本來就是常態，
不過我注意到的是另一個有趣的面向。對於這一類主張「不要訴諸恐懼，回歸科學事實」的擁核派文章，
反核人士會有一個頗有道理的回應：「如果你們覺得核能可行，那你們不應該來戰反核人士，而應該去監督政府和台電。」
其實，上面這句話擁核的人應該都不會反對，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寫〈教你如何戰爆反核人士〉這種文章的目的，
簡言之就是他們看不慣很多反核人士的論調，認為有太多人不是用科學化的理由在反核，造成一種「科學盲」的現象。
我要（非常政治不正確地）說，雖然我反核四，但是就我看到的，反核人士裡頭理盲的比例的確高於擁核者，而且高出不少。

我用「理盲」這樣的字眼，是因為我認為不論擁核、反核，都應該是可以提出理據討論的公共議題，尤其是科學化的論據。
當然兩邊都有人有科學背景，也都有人願意好好坐下來與立場不同的人溝通，而不是一聽到相反的立場就斥為無稽與愚蠢。
然而，擁核的人會把重點放在「拿出數據」這一類的科學化論點上，比較不會講一些模糊或泛道德的立場。
請注意，當我說「科學化」，不代表這樣的論點比較正確，相反地，科學化的論點是比較容易被抓到錯誤的！
但是像「這小島很美，這小島很好，但這小島也很脆弱」、「我怕死，我反核」、「你們知道蘭嶼美的有多讓臺灣人驕傲嗎」，
這一類的說法卻幾乎是完全無法反駁的，而無法反駁的原因不是因為這種說法比較正確，是因為這種說法比較政治正確。
我還是要再次強調，我不是說反核派沒有提出科學理據，甚至就以總量來說，反核派提出的科學化論點恐怕還多過於擁核派，
然而在反核越來越「流行」後，不可避免的會有很多喜歡只憑直覺思考的人加入，我認為正是這些人激起了這幾天的擁核聲浪。
為什麼這樣的人會認同反核呢？不可諱言的是，反核（尤其是反核四）有一個很大的「賣點」就是訴諸恐懼，訴諸「如果…」，
想當然就會吸引許多習慣用直覺來思考的人的認同，因為「萬一出事怎麼辦」是一條太直覺的思路，尤其又有福島當例子。
有趣的是，我越仔細看這一類直覺式思考的反核（四）意見，越覺得似曾相識，因為這實在跟反廢死的情況有好多的共同點。


一、支持廢死和支持核能的人都會受到道德譴責
反廢死和反核四一樣，都是公共議題，都有正反兩造，理論上應該要有理性對話的空間，然而實際上這樣的空間幾乎不存在。
廢死聯盟整天被人家指著罵沒良心，只會幫助人渣脫罪，有沒有想過受害者與其家人的心情，這些人簡直就是台灣的亂源…。
支持核四的人一講話，很快也會被人說是沒良心，例如我看到臉書上有人罵「一個人沒有良心，是可以無止境的墮落的」。
對於這樣義憤填膺的人來說，什麼人會支持核四？當然就是邪惡的財團、無恥的政客、盲從的愚民、資本主義的走狗，
當反廢死與反核四已經上升到一種道德高度，相反立場的支持者真的臉皮要厚一點才敢講話，但我卻喜歡他們多講話，
因為就算我最後選擇了跟他們不一樣的立場（例如核四議題），我真的沒有勇氣告訴自己「我已經沒有盲點了」。


二、「等到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哭就來不及了」
這句話很熟悉吧？我起碼看過幾百次類似的話，尤其是那些最激動、最強烈支持死刑的人，常常都會對支持廢死的人講這話，
就像他們都會說：「如果事情是發生在你身上的話，是你的家人被人渣給殺了，你還會在那裡講屁話、唱高調嗎？」
同樣的，有些反核的人也會對擁核的人說：「你不要老是在那裡高談闊論，等到真的出事了你哭都來不及。」
其實這類的言語跟第一點的「道德譴責」是高度相關的，都是訴諸「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德，不過方式上比較溫情些。


三、強調對於政府以及相關執行單位的不信任
這點非常值得大談特談，首先講反核四這方吧，包括我在內，對於我們政府與台電的施工品質都是感到懷疑的。
不過有些人的懷疑已經到了像是哲學上懷疑論的地步，不要說政府找WANO來背書，就算找全世界的核能專家一起背書也沒用，
更不要說官方自己的說法了，大家的信任度幾乎可以說是零。其實，這也是反核與擁核兩造完全沒有交集的地方，
因為不管其他關於核能的科學研究如何，反核派談到最後一定可以放這個大絕：「就算別人可以，爛到底的台電也不行！」
其實這也不能怪反核人士不理性，因為台電自己本來就不爭氣，不能怪別人（包括我）懷疑他們是否可以把功夫做足。
但是這種懷疑論有很多延伸的版本，像是「一把小火就把全臺灣網路癱瘓幾天，你真的相信官方說的安全是有多安全嗎」，
要說有道理也不是不對，但是實際上對於把問題聚焦並沒有幫助，因為這種質疑就只是徹底懷疑政府有任何的行為能力。
同樣的情況也常在廢死的討論裡出現，那些激烈反廢死的人往往都會表現出對於政府、法院、法律制度的高度不信任，
像是每次談到「以無期徒刑取代死刑」時，馬上就會有人喊：「沒用的啦，垃圾政府過個幾年就會放這些人渣出來了啦！」
或是看到跟直覺反應不一樣的審判案例，就立刻有人高聲呼叫：「看啊又是恐龍法官，你說司法還可以信任嗎？」


四、專業與學理對於多數人立場的影響很小，往往越不懂的人講越多話
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應該說這本來就是社會的常態，就像費曼吶喊的「這個不科學的年代」，越簡單的思路越容易得人心。
然而，就這類具有高度專業門檻的社會議題來說，原本應該是讓專家出來說話和辯論才對，可是這種機會在台灣真的不多。
談到廢死，有多少人會去看法學專家的論述？但是有多少人會去看朱學恒的熱血貼文？有多少人跳脫過包公審案程度的思考？
至於核電，其中關係到的專業更是極度艱深與複雜，包括核工、環保、綠能、經濟、人權…等，複雜度遠超過廢死的議題。
我敢說，我多花點功夫好好讀點東西，我可以有資格針對廢死的問題發表判斷性的意見（其實之前也算發表過一點點），
但是對於核能問題，我再花十年都沒有什麼資格公開宣揚什麼有判斷性的意見，所以我知道我反核四的意見僅對自己有效而已。
我不是反對大家提出自己的意見，但是要請大家想想，自己有沒有講出什麼其實自己根本不懂的話，自己又做了多少功課？


我看到很多社會運動者同時站在支持廢死與反對核能的立場上，我想他們應該很能夠感受到兩種不同立場的「人情冷暖」。
我們的社會對於公眾議題能夠踴躍發表意見應該是好事，但我總還是希望多看到一點沒有太多情緒、多點科學理據的意見，
尤其是讓我們可以明顯判斷「這個論點是否犯了某某錯誤」的這種意見，這或許是哲學人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吧！
就像昨晚跟王老先生吃飯，我們討論到核能議題，也談到理盲的問題（包括上頭有些觀點也是王老先生提出的），
討論到最後，王老先生揮了揮手，示意可以說的都說完了，做出了他的結論：「我對核能議題說不上什麼話，
只能說，如果有誰真的要討論，那就應該回去先好好做功課。」我同意他的說法，雖然那真是一條非常辛苦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