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應該要被教一教？

「恕我直言，我周遭所有有比較頻繁出國經驗的人，都埋怨過陸客，尤其是不守規矩。」我說。
「其實也不用出國，台灣的陸客很多，很多台灣人也都有相同的抱怨。」我又如是說道。

月初到上海去了一趟，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大型旅展和相關會議，某日上午，在新天地朗廷酒店的媒體早餐會上，
對著同桌三個北京來的旅遊記者，我聊到了在大會Opening Forum上的心得（她們似乎都偷懶沒去參加，我則不得已非去不可）。
名為「論壇」，其實挺無趣的，先是兩個老外唱雙簧介紹亞洲的豪華旅遊市場，聽得我眼皮沈重，周公直邀同遊太虛。
勉力維持清醒，直至聽到他們談論一個主題：How to educate Chinese tourists，我才比較感到興趣。
感興趣不是因為說得好，而是這主題怪，怎麼一個介紹亞洲高級旅遊市場的會議要特別拉一個「如何教育中國旅客」的主題呢？
這大概代表兩件事，一是中國人的消費力太過強大，不能忽視；另一方面，中國遊客的素質卻也差到必須要想辦法對付的地步。

好不容易捱到這兩個人講完，接下來換成一批國際級精品飯店集團的頭頭上台，談談他們對於亞洲旅遊市場的觀察。
講著講著，話題又繞回「如何教育中國旅客」，大家一方面講些自己的慘痛經驗，一方面也貢獻些點子給台下聽眾。
畢竟舉辦地點是在上海，雖然台下近千名聽眾裡七成以上是西方人，但是說話者還是保持一定的禮貌，沒有譏諷中國人沒水準。
不過當我看著一群白人七嘴八舌在講中國人有多需要教一教，不免還是覺得不舒服，甚至很想舉手問問題，
我覺得這「教育」裡難保沒有摻點水份，灌了些歧視的迷湯進去。不過畢竟我不是代表自己而已，不想生事所以作罷。
不過到了第三個節目，換成台灣出身的悅榕集團總裁何光平上台，他一開口就反批剛剛那些人的意見，說中國人根本用不著教，
台下的中國聽眾馬上爆出熱烈掌聲，歡呼者不乏其人，好像國恥得雪一般。然而，此時我又反過來覺得前面的人也有些道理了！


對於中國團體遊客的壞習慣，雖然我早已不陌生，但是這次看到連強調奢華旅遊的旅展都如此看重這個問題，不免有些訝異。
我相信在場的西方人在討論這個問題時並不是想要強調自己比較高級，而是真的感受到實際做生意時的困難，
但是說要「教育」中國人，卻又不免讓人覺得專斷。成龍有句名言：「中國人是需要管的」，讓他被罵到臭頭，
我想支持成龍這句話的人應該很少，不過一旦把情況轉成出國旅遊，「中國人是需要教的」，會有那麼多人反對嗎？
恐怕不會，而且支持的人大概不少，尤其是親身見識過中國遊客如何不守規矩的人，大該多會支持要教教中國遊客。
然而，就旅遊業界人員來說，你既然從事服務業（尤其這個旅展還是強調奢華旅遊），那就應該盡量照著客人的習慣作事，
甚至針對中國遊客的「壞習慣」來提供服務，就像何光平說的，怪癖（他用的字是idiosyncrasy）大家多少都有，
有的大家已經習慣了，像是很多美國人到哪裡都要喝健怡可樂，這難道不奇怪嗎？想做中國人的生意，當然要討中國人歡心。

何光平的說法很有趣，也很討喜。他說：「大批美國人五十年前富了以後到歐洲旅遊，歐洲人會問要如何教育美國人嗎？」
的確，仔細想想，直至今日在許多歐洲人（甚至部分亞洲人）眼裡，美國人依然沒什麼水準，只是比例多寡而已。
其實也不要說美國，日本人在三十年前經濟情勢大好時也被許多外國人視為土財主，咱們台灣也差不多，這是必經的階段。
但是好像也從來沒有一個國家的旅客像中國般遭到其他國家的人嫌棄，所以問題來了，中國人的毛病是否真的特別嚴重呢？

我的答案是「對，中國遊客的問題特別大」。另外我也同意何光平的一個想法：中國旅客最大的問題，在於數量（Number）。
以旅遊而言，不論是哪一種層級，平價的還是高階的，中國遊客的人數都是以往其他財富急遽擴增的國家的好幾倍，
而且我覺得這量變還可能會帶來質變，換句話說，當中國人看到自己已經攻佔了各國旅遊市場時，走到哪裡都有中國人，
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現象，會讓中國人產生錯覺，不容易意識到自己到了別人家，該尊重主人才是。

也許我的說法有點讓人覺得摸不著頭腦，人數多寡跟會不會尊重其他國家的人有什麼關係？重點不是在人格與民族性嗎？
那也不一定。就以台灣人來講好了，我不只一次看過，台灣的旅行團遊客在飛機上吵吵鬧鬧的，看著附近多數是自己團的人，
一下大聲喊著「你換過來坐啦」，或是站在走道上跟其他座位的朋友聊天，好像真把飛機當成了他們的包廂。
但是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發生在自由行旅客的身上，這不只是因為這一種旅客不認識飛機上的其他人而少了亂跑亂喊的動機，
也是因為他們會比較意識到外在環境，比較容易發現「這裡不是我自己的地方」，此時便會懂得尊重他人。
不只是在飛機上，有過自助旅行又跟過旅行團的人不妨回想看看，你跟團的時候是否比較神經放鬆？反正身旁都是熟悉的語言，
一切還有導遊安排照應，所以不太需要觀察別人怎麼做，只要顧著玩就好，這麼一來就比較容易有踰矩的情況發生。
然而，對於自助旅行的人來說，入境隨俗非常重要，食衣住行樣樣都要小心在意，時時意識到自己身在他鄉，要看主人臉色，
所以就算在國內喜歡亂丟垃圾、插隊、闖紅燈，到了日本、新加坡也會乖乖學人家規矩一點，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然而，中國旅客的自助旅遊風氣並不盛，這當然跟國家制度有關（申請條件與程序一大堆），多少也跟民族性有關，
就我的觀察，通常上了年紀的中國人，不論是否富有，都不太喜歡自助旅行，這跟日本或歐美的情況非常不同，
我甚至隱隱覺得這裡面有一種歷史文化因素，讓老一輩的中國人討厭陌生的事物，同時也不喜歡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

想想看，中國遊客最被詬病的一些習慣，包括喜歡插隊、隨地吐痰、放聲喊叫…等，是不是都在「人多勢眾」的情況下進行的？
反過來說，我碰過的中國背包客，跟其他國家的遊客也沒什麼不同，不開口的話你還不知道他是中國大陸來的。
所以說，如果真要改變中國遊客的素質，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推廣旅外自由行，這時候根本不用擔心要怎麼「教育」他們，
遊客自己就會睜大眼睛看別的國家的人怎麼想、怎麼做，這比用一些小伎倆來拐騙或限制有用多了。
然而，偏偏中國又是對自由行（他們管叫「個人遊」）限制非常多的國家，中國人最常「個人遊」的地方乃是港澳，
可是這兩處原本對於中國遊客就比較熟悉，近幾年在陸客大量湧入的情況下更是到了滿街都是大陸人的地步。
而且「中國遊客數量太多」也會影響到自由行的學習效果，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日韓、台灣等鄰近國家，街頭滿是中國遊客，
東京銀座百貨公司還有售貨員直接別上「我來自黑龍江，我會說中文」的牌子在身上，賣場的廣播一定有中文版的，
走幾步路身旁都有中國遊客，都可以接觸到原本就熟悉的語言和行為舉止，當然也就比較放鬆，甚至放肆。
因為人數太多，想要藉由外遊、個人遊來改變中國遊客的習慣，看來恐怕在短時間內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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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中國不少城市，我常常感到這個國家有太多問題都是難解的。就像這次，我住在上海靜安區，周遭國際級飯店林立，
走在路上的一半以上是西方臉孔，連乞丐討錢都懂得說英文：「Spare a change, please!」，路邊站著的女皮條客，
把我當成了日本人（因為住那個飯店的幾乎都是外國人），拉客時日文也流利得很。走到哪裡，看人拿iPhone只算基本配備，
但是當半夜我走到飯店旁的小巷子裡，看到賣炒麵、賣燒烤（居然跟台灣的燒烤非常類似）的流動攤販，
一位年輕人盯著看我相機上的外接閃光燈，發現發出強光時嚇了一大跳；我仔細觀察他們，感覺上好像活在三十年前的人，
也許是農村來的，這種人在上海不少，尤其搭地鐵時看到特別多，挑著個擔子賣東西，但五分鐘內連停下腳步看看的人都沒有。
這樣的城市，一方面有大量走在時代前端、充分獲得教育與資訊的人，卻也同時有很多人過得跟二十年前的那一代一模一樣；
這樣的國家，一方面有許多人從事最新、最頂尖、最容易賺錢的的產業，卻也有一大群人的就業方式還停留在第三世界等級。
也許韓寒說得沒錯：「來大陸過兩年，台灣年輕人的焦慮就會好！」每次到中國大陸，看到那裡的一般民眾，總覺得有種悲哀，
從上到下，從老到少，人人都講著要把握機遇，但是有幾個人把握到了？而沒把握到的那些，恐怕幾輩子都不會再有機遇。

中國人該不該被教一教？老實說我不知道，或者說，我覺得那根本是教不來的，這是一個太特別的國家，找不到核心去切入，
要講宗教、道德、法律、風俗、文化，好像都有些飄忽。這裡的人民相信的東西太少，但這裡的政府管的事情太多。
也許正是因為管得多、信得少，讓中國人不想再聽人家說教，很多人覺得只要不犯法、不受罰，愛怎麼幹都行，
更何況花錢的是老大，這時候似乎更有理由我行我素。正因如此，我甚至懷疑，中國人目前是教不來的，是沒法教的，
想教中國人守規矩、重視他人權益，反而應該要先把成龍那句話打倒，不要再管東管西了，要給予中國人更多的自由，
我相信自由的人會漸漸懂得負責（因為承擔選擇的後果，從經驗中自然學到教訓），也會願意負責，會學習如何尊重他人。
說到底，中國旅客的毛病竟還是跟極權政體有關，聽來似乎有點玄，但我每去一趟中國，真的越發相信，這是問題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