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無可取代的歐巴桑

關於文英阿姨，我覺得有幾點很奇妙的地方，第一個當然是人緣，因為我還沒聽過有誰討厭她的，
這在我們這個到處要細究族群、世代、宗教、歷練等等人際淵源的現在，還能這樣被所有人接受簡直就算是奇蹟。
至於她奇妙的第二點就是名字，因為不論年紀大小，幾乎每個人講出「文英」二字時，
不加個「阿姨」總覺得彆扭，而且這不是單純的媒體影響，因為大家真的覺得她就是非常的「阿姨」。
如果要辦個「最有代表性的台灣歐巴桑」公投，我實在想不出有誰可以打敗她，甚至是有誰會敢報名和她競爭。

文英阿姨走了，讓今年顯得特別令人神傷，因為台灣的公眾人物裡我覺得「毫無疑問值得尊重」的人又少了一個，
年初的時候是聖嚴法師，他是我在台灣的宗教領域中最喜歡的人物，也是我心中理想的僧人。
以往我如果剛好在電視或書上看到聖嚴法師出現，總會注意一下他想講些什麼，
文英阿姨也一樣，如果看到有她的談話性節目，那我總是會多加上好幾倍的收看意願，
因為我知道這一集至少會有一個來賓不是只想要趕快搶曝光度，不是只想要拼效果，那便多了許多值得一看的可能性。

這兩天新聞裡或網路上滿滿地都可以看到一堆人在紀念文英阿姨，很多藝人都說把文英阿姨當成自己的媽，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講真的，但對我自己來說，潛意識裡，我總覺得文英阿姨還真是像我媽。
這裡所說的「像」，是指真正的像，我老媽雖然小了文英阿姨十來歲，不過聽聽她那個嗓門和口音，
以及直來直往、憋不住話的個性，加上前幾年都喜歡燙一個蓬蓬散散的頭，跟文英阿姨真的還挺像的，
只是感覺上文英阿姨「似乎」個性比我媽好相處「一點」（或「不少」，或「很多」....），
所以我每每看文英阿姨在電視上的表現，還真的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我媽味」。
事實上，我覺得這是上一輩台灣歐巴桑的一大特色，她們或許沒有日本老婆婆的親切和藹，
也不像歐美老婦人的開明理智，她們可能非常愛嘮叨，對晚輩充滿控制慾、喜歡計較小事，
但她們待人的熱切和周到，以及全心為家人朋友著想的特質，還是會讓人忘掉其他可能的缺點而喜歡上她們。

講到工作表現，很多媒體都在講文英阿姨得到金馬獎的作品《熱帶魚》，但我覺得那不是她最厲害的表現，
因為演的幾乎就完全是她自己，這有點像Roberto Benigni在《美麗人生》中靠著演自己而得到奧斯卡影帝一樣，
雖是佳事，實非大能。我對她演技最深刻的印象是在《無言的山丘》裡，她在最後邊吃飯邊哭邊罵人的那一段，
那真是演得好，對一個老鴇（她的劇中角色）來說，罵人是她最自然的溝通方式與情緒出口，
因為她在那時已經體會到一種幾乎要失去一切的痛苦，但個性上對己對人都不肯讓個半步，還要拉起狠勁罵人，
邊罵著邊吃飯，吃飯對這些討皮肉錢的人來說乃是一等大事，因為賤售人生圖的無非就是溫飽，
所以即使心情激動、情緒不安仍是自顧自地要繼續吃下去，直到情緒潰堤，眼淚和哭聲止不住地湧出，
卻還是不肯放下碗筷，不敢停下自己做慣了的動作，更不敢放縱自己去專心而盡情地痛哭，
這個一幕到底，毫無取巧或轉圜的演出，才真的讓我覺得她是個硬底子演員。
雖然，這樣的故事和人生或多或少還是讓文英阿姨演了她自己。

我對文英阿姨的另一個深刻印象，是在一齣很早期的老三台連續劇裡，好像是華視的七點檔吧，
劇名叫做《快樂車行》，當時我還挺愛看這部戲的，但現在老早已經忘記裡面到底演過些什麼了，
不過這部戲的主題曲到現在我卻還印象深刻，歌名就叫做〈計程車〉，
是「黑名單工作室」早年的一張專輯《抓狂歌》中的其中一首：


〈計程車〉這首歌寫得很有趣，現在聽也還是很有味道，當年更是與眾不同、領先時代，
歌中的女性口白部分就是找文英阿姨配的音，那聲音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值得一聽再聽。

---

〈計程車〉

作詞：王華 
作曲：王明輝 
演唱：林暐哲（拆除大隊） 
口白：張珀舟、文英
 
（紅字部分為文英阿姨的配音）

計程車跑得快 下雨天它最跩 
給它錢賺它甩都不甩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

透早出門 行東往西認真作生意 
為著生活 大街小巷 拼卡強要死 
勿管長途短途我攏四界載 
人客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

（口白） 
計程車∼∼ 要叨？ 
忠孝東路四段∼∼ 不去啦！ 
是按怎∼∼ 塞車啦！你不知道台北的交通哦！ 
錢要乎你賺你啊未∼∼ 阮家有裕人，不願啦！ 
勿你是駛車出來七逃喔∼∼

七八九點 上班時間生意尚好作 
你擠我擠 沒人要讓 躋躋做一夥 
遇到青燈 車駛未行 心內歸把火 
半點外鐘 才跳一下 賺錢那矣多 
交通電台 有在放送 市內路壞過 
叫咱大家 哪無代誌 勿當入來轉 
交通警察 乎人罵卡 滿面全豆花 
遇到黃燈 油門踏落 咻一下就乎過

（口白） 
女： 
駛卡慢的 駛卡慢的 運匠先生（按哪？） 
駛車勿當親像那個飛行機在飛（要你管！） 
你擋不住 我那破相 叫我按怎嫁（你家的代誌） 
警察殺住 歸天賺的 你著不夠賠

男： 
小姐 小姐 你不免驚 
我的技術你頂好去探聽 
我卡早作兵是在駛戰車 
撞死的不算 受傷的至少歸百名

運匠的頭路算來是不壞 
自由自在 要作勿作 在咱來 
只要打拼來甲駛 
一天收入至少嘛有一二千

六月天是火燒甫 車內熱甲納火爐 
人在車內面反鳥 冷氣放甲人感冒 
哪是遇到壞人客 歸路一直給咱花 
勿知這伎矣什麼底 害咱不敢加講話 
一年愛納萬萬稅 有車無牌真枉挫 
看人 Benz 在遊街 咱的命哪會呀呢衰

好家在咱是一個樂天派 
作風落雨 隔甲甘苦 嘛著駛 
正當的頭路無驚乎人知 
三更半眠要去叨位 照你來

透早出門 行東往西認真作生意
為著生活 大街小巷 拼卡強要死 
勿管長途短途我攏四界載 
運匠的兄弟呀 大家著打拚喔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計程車跑得快）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認真打拚來甲駛）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硬夢有一個好將來） 
嘿嘿 TAXI 你開往何處（硬夢有一個好將來）

---

光是那一句「勿你是駛車出來七逃喔！」的味道，我就想不出有誰還能配得出這種感覺，
這不光是會不會講台語的問題。以此而言，文英阿姨當真是無可取代的一個人物，
隨著她的謝幕，台灣的一個時代人物也就此告別，我們眼見著一個時代的逝去，
沒有了特定時空的養分，有些東西，有些聲音，有些感覺，似乎也即將離我們遠去，漸漸消失在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