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一塊活動的部分,在短短的一天之內,一天之內,各位,你們知道創造了多少的營業額嗎?就這一塊,各位知道嗎?創造消費者多少直接購買的動作…
這是我前兩週聽到的某個簡報,除了充斥著「這一塊」、「的部分」,簡報時也不斷聽到同樣的話說兩次,通常這種簡報廢話超多,手法差,內容少,講者的口條又爛,所以只好靠大量的虛字冗句來製造緩衝。我常看到有人在學簡報技巧,但是都只著重在如何製作ppt、如何掌握節奏、如何快速讓人留下印象等等,好像沒什麼人在乎口語表達是否精準。當我一次又一次聽到這種灌水的簡報,不禁懷疑到底是講者有問題,還是根本連聽者都有問題?我們是不是習慣了接受低密度的資訊,長此以往也就產生了這種廢話文化?
聽起來像是老人家的絮絮叨叨。老一輩的人常喜歡批評年輕人語言程度差,然而舉出的「正例」卻又往往無法獲得新世代的認同。語言就跟科學一樣,也有典範轉移,至於什麼叫做好或夠好,恐怕是一個吵不完的話題。中文西化的問題也是如此,批評西化者常有一種看不慣的心態,覺得就是因為大家中文太爛所以才不懂得怎麼寫乾淨、漂亮、「正確」的中文,結果就很容易讓語言問題變成世代之爭。其實這不是中文特有的現象,西方的「國故派」也會批評「進步派」把語言搞得不三不四,西風東漸後更讓許多東亞國家的語言都產生了劇烈的西化,然而中文還是有個比較特殊(或者說程度比其他東亞國家嚴重)的關節,就是白話文運動。
雖然白話中文並不是民國初年方誕生的產物,不過確實是在20世紀之後才確立了地位。早年有不少知識分子對於中國傳統的一切都很看不順眼,亟欲引進西方文明,因此不僅要推行白話文,甚至有人主張漢字羅馬化,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魯迅,他甚至喊出了「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口號。除了拼音之外,當時的「進步派」也大量把西化的句式生拼硬湊到自己的文章裡。因此中文西化這個議題背後其實還潛藏著一個民族自信的議題:中文到底適不適應現代文明?需不需要借用人家的形式?過了這麼多年的激盪,現在的白話中文其實已經跟民初很不一樣,而「國故派」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可以更大聲說中文其實已經夠嚴謹與精密,(過度)西化大可不必。
即使如此,國故派(尤其是在台灣)現在依然有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就算西化又怎麼樣?某些人的答案可能是:「身為中文與中國文化的繼承者,我們有責任讓中文保持(起碼的)純淨。」這個答案在目前的台灣可謂極端政治不正確,但的確是某些文壇祭酒乃至於教育者的心聲,而且這批人往往同時也是文言文教育的推手,平時就喜歡講文言文多好多棒,甚至更進一步把語言癌或西化中文的解方歸諸於學習古文。於是乎,討論語言癌問題時處處充斥著對立與矛盾,早已不是單純的語言問題。
有時候,利弊是一體兩面的事。在台灣討論中文西化雖然有統獨立場或世代差異的傾軋,卻也因為跟中國傳統文化有了距離,因此反而可以比較冷眼來看待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重點不是「守中」或「西化」,而是語言的表達方式能否更多樣、該要精確的時候是否夠精確。舉些我談過的例子,這些年網路鄉民常喜歡運用諧音字,而且逐漸滲透到現實生活,不只許多廣告詞喜歡用諧音,連地名、路名、店名也都會注意是否有諧音。當然諧音自古皆有,但是以往的中文世界並沒有這麼盛的使用風氣,相較之下英文、日文都有長久的諧音文化,這種「西化」一定是壞事嗎?我反而覺得讓中文更多采多姿了些。同樣地,我年輕的時候,余光中那句「今夜的天空很希臘」還是少見的轉品用法,可是這幾年這種轉品已經非常普遍了,而且不只名詞可以轉來當形容詞,動詞也可以。其實中文本來就是很適合轉品的語言,因為不像拼音文字那樣會有詞類變化,所以轉品時具有額外的趣味,只是以往的白話文中不常發揮,使用頻率遠低於西方語言。那麼我們是否也可以說,這種新世代流行的「西化」,其實讓中文變得更豐富、更有趣了呢?
也許在此可以更深入一點討論利弊的問題。如果白話中文的發展原本就已經到了完備的程度,換句話說,不需要進一步「西化」也夠用了。那麼擴充或強化一個用法,會不會反而排擠到原本的用法呢?這樣講有點抽象,我且用上頭轉品的例子來解釋。當有一個人說「科P好威喔」,現在我們大概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深究的話,還可以細問兩個問題:(一)這個句子原本的中文無法表達嗎?(二)這種用法用多了會不會讓詞彙變得簡化,以致於中文越來越差?對我來說,(一)可以不論,因為就算原本已經夠用了,多一些用法也不是缺點,不過有些「國故派」卻不是這麼認為。至於(二)則比較複雜,幾年前最愛這種用法的人往往也是中文程度看起來比較差的人,所以看起來這顧慮不無道理,但是現在大家普遍使用後,反而是往兩極化發展,語言程度好的人用起這種轉品常是妙到顛毫,令人莞爾;程度差的卻看起來更像是寫錯字,或讓人感到字彙貧乏。說到底,這件事似乎還是得回到語文的使用者本身,一個好工具交到不同人手上,有的人上工時顯得更加靈活,有的人卻變得只會用這一兩招。即便如此,我們難道應該怪罪說是這個工具的錯嗎?
如果中文西化有利有弊,對我來說,問題就不是該如何防止西化,而是該如何讓中文不要流於簡化、固化、「廢話」。因此我不贊成很多國故派人士的建議,以「多學文言文」作為解方,這不是說學文言文一定沒幫助,但是那得要學多少、學多久才能有些許效果?更何況如果學得不到位,半文半白的中文也很危險,文白混雜要混得漂亮可不是件簡單事,萬一出了差錯,其弊病也不會輸給中文西化太多。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像George Orwell在〈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裡那樣,針對「政治化英文」(講白了就是故作高深與複雜,愛用虛字冗詞規避內容的空洞)提出明確的「六個戒律」,這不僅是因為他那種標準極為苛刻,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完全做到,而且我認為語言使用有太多的變數,與其求諸直白的規矩,倒不如反求諸己,在使用文句的時候捫心自問,瞧瞧到底是不是犯了什麼毛病。以這樣的標準來看,我依據毛病的嚴重程度,由重至輕分成以下三點來談:
一、是為了精確還是故作高深?
這毛病講簡單點就是在「裝假掰」。其實,很多時候這乃是出於不自覺的選擇,畢竟說「這本書具有高度的可讀性」聽起來就比「這本書很值得讀」還要厲害,可是我們問問自己,真的有必要寫成前面那個句子嗎?還是只是沒話找話講,想裝出一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模樣?同樣地,像「使此些歷史時刻滿載具高度感染力的戲劇性」、「在尼采那裡,告訴我們有一種『報復生命』的自我實踐,試圖面對龐大倫理的外部性,報復一個無論如何都被整理好的『生命』」(雖然我是學尼采的,但卻慚愧寫不出這麼厲害的文字)…這一類的句子,難道真的要這樣玄虛不可嗎?當然,有些人喜歡玩解構,或是想仿效海德格,我也不是說一定不該這樣說話寫字,但是經驗上來說,我更常看到的情況是「不想講清楚」(例如文青風的藝評),以及「不能講清楚」(像是George Orwell所說的「New Speak」),也有人久而久之變成了「不知道怎麼講清楚」。當然啦,沒人會承認就是了。
二、是否因為積習多了冗詞贅字?
這一點是近來語言癌議題的核心,舉凡現在熱門的「進行…的動作」、「…的部分」、「…這一塊」,或是一般中文西化條目中常見的「一個」、「作為」、「當…的時候」等等,大家可以自行參考維基百科的條目或余光中等人的文章,看看自己是否免於此弊。我相信如今一百個中文使用者裡頭,有九十九個大概都會犯這種毛病,不過我反而覺得不像第一點那麼不可取,因為起碼溝通的基本功能還在,況且真要完全杜絕的話,得要花極大的心力來練習才行,實在很難強求大家都得花這樣的功夫。況且什麼算冗詞贅字其實不太容易有標準,舉個詩詞笑話為例,像大家很熟悉的唐詩〈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要細究的話也可以說有贅字,有人就大刀一砍,將之變為五言:「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還有更搞怪的三言版本,且不多講)。我相信很多人都不會同意被砍掉的那些算是贅字,包括前兩句,即使「清明」已經點出了「時節」,「行人」本來就是在「路上」,但是詩句的氣韻卻因之而有不同。這其中有太多主觀成分,是非難定。不過就像我前一篇文章說過的,難定不代表不能定,「進行了一個住院的動作」實在不能說是正確或有意義的用法。
三、是否為「好的中文」?
看到這一點應該很多人覺得摸不著頭腦,到底什麼是好中文?甚至為什麼應該寫出好中文?我這裡所說的好中文並非指詞藻華美,而是能否懂得中文的特色,繼而避開劣勢、善用優勢。舉個例子,看過外文學術論文的人應該都有感覺,同樣是複雜的長句子,西方語言往往比中文更清楚明白。這道理在於先天的文法結構,中文其實是很不適合長句子的語言,因為修飾語(Modifier)要放在修飾對象的前方,尤其是像子句這一類的東西,西文可以放在修飾對象後,「由小到大」一個個講清楚;中文卻是「由大到小」,修飾語拉得老長卻還不知道到底修飾的是什麼,是以只要句子一長,就好像一個人吃進了太多東西,容易患上語言學家王力等人所說的「大肚子病」。像這種毛病在現代人的中文裡很常見,年輕人尤其勇於使用長句,然而這非常考驗駕馭文字的功力,並非每個人都是駱以軍或簡媜,行險時一個拿捏不準就會釀災。中文還有很多特性,在此不欲多言,總而言之,講究好中文大抵已是文學寫作的範疇,能夠著力固然是美事,也不見得人人要照辦,因此在這三點之中最不具強制力。
數學是科學的基礎,近代科學家首先引起數學的革命,然後解剖物質宇宙之全量。希臘數學的理想是造形藝術的理想。他們所謂數僅是實物的象徵:線、面、與容積。反之,近代數學,自笛卡兒以後,完全集中於無窮之分析,它的對境是抽象的空間關係、空點序列、無窮的級數、純淨的函數。畢塔哥拉斯是希臘人的代表,他的數量之懸衡是大小長短,可以測度;笛卡兒,費瑪,高士是近代人的代表,他們數的觀念趨重「無窮」之分析。數的觀念迥然不同,遂產生兩種懸隔的宇宙觀。希臘人的宇宙是有限的,囿於形象的實物;近代的世界是一種無窮空間的實現,內中真相超脫實物的形跡而為抽象的理想。
以上這段文字出自於《科學哲學與人生》。方東美家學淵源,中文的造詣不在話下,同時又是一代大哲,通擅東西哲學與數國語文。我身在哲學圈子裡,閱讀學者們寫的論文時,常會有「這是中文句子嗎」的疑問,有時甚至覺得像是在讀Google翻譯所直譯的文章,不忍卒睹。因此不免揣想:「難道寫西哲、講科學,就非得用西化中文不可嗎?」當下腦中第一個想到可以借鏡的就是方東美。上頭這段談的數學、科學和哲學,言簡意賅,雖仍然不免有許多西化痕跡,但是此書撰寫已近40年,白話中文的發展已比當時更加簡練純淨,今人行文講話,卻難道還不如前人嗎?
這是我給自己的一點期許和警惕,當然,不該也不會是語言問題的解方。白話文還是很稚嫩的語言,誰也說不準還有多少可能性。我只願大家盡量把話說清楚,那便已經是了不得的大成就了。
文生大大大爆發阿...
回覆刪除看到唐詩那一段,讓我想到一段相聲的段子
回覆刪除中肯,比起那些戰來戰去的語言癌,這兩篇真的"具有高度的可讀性"
回覆刪除不同社群往往強調不同的語言面相。相較於學院裡講求精確掌握複雜概念的語言陳述方式,也許現今的職場、商業活動更重視的是流暢表達、淺白的內容以及看似專業和自信的說話方式等特質。
回覆刪除好文,每每聽到電視上一串又一串的冗字,就覺得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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