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son的隨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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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 sprach es wieder ohne Stimme zu mir: "Was weißt du davon!
Der Tau fällt auf das Gras, wenn die Nacht am verschwiegensten ist."

2011年10月10日 星期一

荒島上的紅,太空中的白




他問她:「如果有天漂流到荒島而只能帶一本書,妳會帶哪一本?」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紅樓夢!」說完,中文系畢業的她很有自信地向他笑一笑,他也向她笑一笑。
後來她才知道,絕大部分漂流到荒島的人,都會帶紅樓夢。

後來,她問他:「如果有天漂流到荒島而只能帶一本書,你會帶哪一本?」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根據她的談吐、穿著和打扮,他判斷她是中文系畢業的。因此他很有自信地回答:「紅樓夢!」說完,他向她笑一笑。
她也向他笑一笑,接著談起股市、政論節目和星座運勢。

某天她問他:「如果有天漂流到荒島而只能帶一本書,你會帶哪一本?」
「書?」他向她笑一笑,充滿自信地挑了挑眉:「我從來不看書的。」說完,他向她眨眨眼,微笑。
她沒有笑。

「如果有天──」
「妳說什麼?」好不容易從螢幕前抬起頭來,他詑異地反問:「妳在跟我說話嗎?」

一滴冷汗自他額前斜斜瀉下。五分鐘過去了,他還沒想到答案。
守則上是怎麼說的?第一次見面最好不要透露太多個人細節──舉止應大方,談吐宜脫俗──第一次見面就拋給他這個問題,她有什麼用意?不可以太躁進,又不能太拘謹;最保守的回答……最保險的答案是什麼?他囁嚅道:「我不知道。」好像不妥,又補上一句:「妳呢?」
她回答:「紅樓夢。」


這是幾天前在自由時報網路新聞上看到的,標題是「《浮世男女》紅樓夢」,
我不覺得寫得多好,但這概念是有趣的:「漂流到荒島而只能帶一本書,你會帶哪一本?」
我常常會設想終生坐困某處的情境,卻未想過要帶什麼書相伴。真要問我,答案也還真是《紅樓夢》。

為什麼是《紅樓夢》?因為這本書可以怎麼讀都不厭倦嗎?我覺得不是這道理,反覆閱讀總會膩的。
那是因為這本書的情節和人物最深刻,最值得反覆咀嚼嗎?我也不認為,起碼對我來說不是如此,
我更偏愛托爾斯泰(尤其是《戰爭與和平》)、契訶夫、卡夫卡,或是水滸三國,甚至是老舍、張愛玲。
的確,《紅樓夢》是我讀過的中國小說裡語言最豐富而精練的一本,但大概是個性使然,我沒那麼喜歡讀紅樓。
記得高中第一次讀,覺得情節沈悶,三言兩語便帶過一個人物,顯得沒滋沒味;研究所時又讀了一遍,這才讀出味道來。
現在,我覺得《紅樓夢》是真正的經典,而且恰恰就跟時下流行的類型小說(如《達文西密碼》或《樓下的房客》等)相反,
現在的類型小說不是不值得讀,但是不值得「一讀再讀」,這些書都很有意思,但讀過一次,知道情節後就沒什麼意思了。
相反的,有些書卻是我願意讀過一遍又一遍的,甚至不讀個兩遍以上我不敢說自己有好好看過,對我來說,這便是經典。

然而,《紅樓夢》會被我選為荒島良伴,並不表示它是我心中最重要、最耐讀的經典,
該是因為它描寫的恰好是荒島最缺乏的人事物。荒島,就是一個人和大自然為伍而已,
島上沒有人,也就沒有人際關係,也沒有社會現象,包含禮教、道德、法律一概付諸闕如,
這些卻正是《紅樓夢》最最讓人嘆服的強項,常常簡單幾句話就帶出了豐富的情境,把人際關係描寫得淋漓通透,
而且畫面鮮明,對話也生動,這些都是人在荒島上最無法體驗的。隨便舉幾段當例子,想想看,如果能在荒島上讀到這些:


這裏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得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洒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只見寶玉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說:「那裏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脫了蓑衣,裏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致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家裏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它。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度,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得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黛玉道:「我也好了些,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一個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擾得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裏想著了,明兒早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著沒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聽說,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裏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裏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裏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逕去了。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日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


《紅樓夢》裡有明顯的戀物情結,描寫物品時特別細膩多端,在諸物空空的荒島上看,應該更顯有趣。
更重要的是人情,古今中外,我想不出還有別本書可以把「人情世故」寫得這麼密實卻又細云的,連婆子也性格飽滿,
沒錯,荒島上最缺的便是人情,而《紅樓夢》完全就是在寫人情,即便寫景、寫事、寫物也都還是牽著人情。
這麼一本繁複縝密的「人情大觀園」,幾百年來讓許多人一讀再讀,若在荒島上,狠狠讀上百遍也只是當然之事,
其功能早已不僅止於解悶排遣而已,孤身在天涯,有了此書便可以縱情想像,比起跟顆排球聊天有意思多了。

荒島上缺人、缺情,所以帶本《紅樓夢》補裨,那別的地方呢?得過諾貝爾獎的小說家Rudyard Kipling寫過一本很怪的小說,
書名叫做「Janeites」,意思是「崇拜Jane的人」,而這個Jane指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珍奧斯汀(Jane Austen)。
小說的主角是一個身在前線的伙夫兵,無意中得知軍中有一個秘密結社,就叫做「Janeite」,
原來有一群高階軍官喜歡讀珍奧斯汀的小說,而如果能加入他們便能在軍中獲得眾人的敬重,
這沒讀過什麼書的伙夫兵便開始專心研讀珍奧斯汀。一開始讀得很痛苦,因為覺得就是一些想男人想到瘋的花痴的故事而已,
當然,最後的結局是他真心愛上了珍奧斯汀的書,但那過程是很悲慘的,為了不破壞沒有讀過的人的興致,且就表過不談。
重點是聽說這小說並非完全憑空杜撰,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真的有送小說到前線給軍官們排遣解悶,
而統計下來,軍官們最喜愛的居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珍奧斯汀。為什麼?其實轉念想想,也許就跟荒島上讀《紅樓夢》一樣,
在珍奧斯汀的世界裡,軍官們跟戰爭是毫無關係的,軍官們的任務是跳舞,是跟小女孩談戀愛,
書中描寫的一切是前線的士兵們遙不可及的莊園、舞會、宴會、婚姻,還有跟《紅樓夢》一樣的人情事故,
正因為缺乏,所以更加嚮往;因為身在殺戮戰場,因此更加醉心於歌舞昇平的另一個世界。
讓我想起《傲慢與偏見》裡開頭的第一句話,一個破題的命題,在戰場上讀來應該會有更多的滋味: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其實,這樣「in want of something you can't reach again」的類似情節,我在不少地方都看過,包括電影。
印象最深的是電影《彗星撞地球》(Deep Impact)中的一幕,一群任務失敗的太空人正要返航回地球,迎接世界末日,
隊長Oren的眼睛因受傷而失明,老牌影星勞勃杜瓦飾演隊伍中最資深的老太空人Spurgeon,原本被其他隊友所輕視,
這時到隊長身旁跟他聊天,兩人聊著各自的生平、婚姻,在這寂寞又無奈的情境下達成了世代的和解:
接著老太空人拿起書本,是一本《白鯨記》,順便也消遣了一下年輕的這一代都不懂得要帶本好書上來,
接著翻開書本,一字一句讀給隊長聽,從那知名的第一句「Call me Ishmael」開始,慢慢讀到海邊的景象,…

Oren:Sometimes I see flashes of light. You know like colours. I fall asleep and I dream. But there's a part of me that's always awake. And I can see myself dreaming. I'm just seeing things differently, Fish.
Spurgeon:Well, that's good.
Oren:Fish. Why the hell do they call you "Fish"?
Spurgeon:Spurgeon, sturgeon, fish. Took me about 15 minutes of my first day at the Naval Academy.
Oren:Your kids go there?
Spurgeon:Yeah, they did. They did. And they're good men, both of them. I don't see as much of them as I used to when Mary was alive.
Oren:You don't have to talk about it. It's O.K.
Spurgeon:No, it's O.K. It's O.K. You're a married man; you know what it's like. Every marriage has its good years and bad years. We ended on a great year. Well, lets get started. Moby Dick, chapter one. "Call me Ishmael. Several years, never mind how long precisely, having little or no money in my purse... grim about the mouth." "Whenever it is a damp, drizzly November in my soul, whenever I find myself knocking people's hats off, then I account it high time to get to sea as soon as I can."

我還記得當時我在電影院看到這一段時的感動,《白鯨記》我早已讀過,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心得,
但當我融入電影中的情境,當我成為飄泊在外太空的遊子,而且可能再也回不到地球,甚至眼睛還瞎了,
書裡面的描寫居然顯得無比鮮活,一些讀過的片段像海水一樣,活靈活現,湧了上來,
伴隨著老太空人的朗讀,想起記憶中那些文字,嘴邊甚至覺得嚐到了點海風的鹹味。
跟荒島上讀《紅樓夢》相比,在太空裡讀《白鯨記》,憑弔地球上的一切,似乎顯得又更勝一籌。

相較之下,另一部電影《太陽浩劫》(Sunshine)裡,太空人們靠著投影式的虛擬實境來感受地球上的景象,
這種排遣鄉愁的方式雖然也算特別,但比起《彗星撞地球》卻差了許多。先撇開兩者不同的條件設定不談,
視覺、聽覺的虛擬實境雖然好像更加真切,但在虛妄的太空裡,抽象的摹寫卻能夠擁有超過感官經驗的力量,
《紅樓夢》、《白鯨記》,一紅一白,文學可以突破單純的知覺形式,在身處絕境的人的心中,喚起記憶的共鳴。

也許我們永遠不會孤身在荒島,赴險上太空,也許文學還是不必要的,但我畢竟是開心的。
身處在科學的年代、影像的年代、網路的年代,我竟在這麼怪異的地方看到了一些文學的美好,以那純粹的形式。

4 則留言:

  1. 這篇文章喚起自己對紅樓夢的夢

    我也該再把紅樓夢翻翻了!

    很喜歡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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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難得版主連續兩天發文 近來發文的頻率好像變低了
    但真的很棒 我也讀過紅樓夢 但讀完這篇文章覺得好像該重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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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作者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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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很好奇wenson偏愛紅樓夢的哪些男女角色,不知可否分享?
    (這問題好像太私人些,但實在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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