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到了桃園採訪,許久沒這麼早起了,整日不免顯得有些乏,眼皮底下總帶著倦意。
本以為會早早結束的工作,不料對方居然擺出偌大陣仗,自董事長以降,總經理、業務協理一一出場迎訪,
外加一個活像是小廝(在一旁正襟危坐,時而奔走侍候)的業務代表,
對方口若懸河、殷勤款款,把一個小採訪搞成了午餐會,險些還搞出了個下午茶。
午後,我總算和攝影師全身而退,只是手上多了大包小包的贈禮。
兩人直接驅車趕回台北,抵達時不過才兩點,這下子換我嫌早了,
我與王老先生約好看四點四十分的「第九禁區」,這時叫我回家也不是,且就在街頭待著吧!
搭著捷運,我到了市府站,距離電影時間還早,腦子裡還琢磨著何去何從,
抬頭一望卻見誠品大樓矗然在前。是啊,我怎會忘了這個地方?
是「驅樂避苦」的心理機制在作祟嗎?
這些年,逛書店,尤其是逛誠品,對我而言不啻是件苦差事,
但我或許生來背負了些文字債,總還是想進去,溜達溜達,晃蕩晃蕩。
為了不要再落荒而逃,我這回倒學乖了,直接往三樓走去,左一彎,右一拐,
在艾勒里昆恩的作品集前停了下來。好吧,中途我的確是瞥見了丹布朗的《The Last Symbol》,
也瞧見了村上春樹的《1Q84》,但我還是別過了頭(似乎也有一度是縮回了手),
只繼續在熟悉的老友面前駐足,翻開了《從前從前有個老女人》。
我重遊了末尾的二三十頁,天啊,我真是喜愛這些尖酸的文字,
多希望手上抓著的是英文版,可惜台灣無售,我只有一本《Cat of Many Tails》,
還是多年前託人從美國帶回來的,也是我最喜愛的一本偵探小說。
《Cat of Many Tails》(中譯本名為《多尾貓》)其實不是多高明的作品,
但我深愛艾勒里昆恩在裡面創造的世界,他能用簡單幾筆把幾個小人物寫得生動鮮活,
也照例把主人翁寫成了一個愛掉書袋、愛自顧自追逐思考的偵探。
不過,最讓我喜愛的還是他那非古非今、宜古宜今的筆調,此書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讀起來更是痛快;現在,沒什麼人這樣書寫文字了。
據說哲學家維根斯坦也很喜歡看偵探小說,艾勒里昆恩的時代與維根斯坦相合,
昆恩成名甚早,著作又多,不知道維根斯坦是否讀過這些文字?
像維根斯坦這樣把畢生心力投注在觀察語言的人,又會怎麼樣看昆恩的小說?
這是一個屬於哲學人的類哲學謎題,但當今世上恐怕無人能解開了。
討厭書店的最大原因,不是因為那裡的書都沒有價值,而是裡面充滿了讓我受不了的文字。
我一直覺得語言文字是很奇妙的存在,沒有語言的人類事實上跟其他動物相去不遠,
但語言或文字卻從來不是一人或一時所可以創造出來的,任憑一個人再怎麼聰明也不能發明一整套語言,
語言是集體的產物,而且是在無意識之下所產生的,但卻蘊含了一套奧妙的法則。
詩人們會說文字中有神靈存在,我倒沒有看得這麼玄,但那其中的確有許多奇妙的地方,
而且這奇妙甚至一點也不需要訴諸神秘,以分析哲學來說,Quine就這麼說過:
The uniformity that unites us in communication and belief is a uniformity of resultant patterns overlying a chaotic subjective diversity of connections between words and experience. Uniformity comes where it matters socially…. Different persons growing up in the same language are like different bushes trimmed and trained to take the shape of identical elephants. The anatomical details of twigs and branches will fill the elephantine form differently from bush to bush, but the overall outward results are alike.
Quine認為語言文字的使用是具有很強的社會性和經驗性的,即便是兩個使用相同語言的人,
當他們看似無礙地在進行溝通的同時,其實底下跳過了不知多少的差異(但溝通仍然有效)。
看起來,語言文字本身有一種不可深究的特性,當我們不仔細去思考什麼是語言時,我們懂得語言是什麼,
但當我們開始細究彼此之間在語言用法或指涉上有沒有差異時,gavagai的兔子便立刻跳了出來。
看到這裡,文字似乎充滿了任意和不確定,可是,從另一邊看過去,語言卻又嚴格得不得了,
同樣用分析哲學的話來說,語言嚴格到了「即使『水』指的是XYZ,都還是H2O」的地步。
(上面這句是行話,講起來頗費唇舌,在此就不說明了,有機會再談談這個哲學問題)
其實,無論語言的不確定性還是嚴格性,對我來說,最有趣的是這些居然都是出自集體的無心創作,
所謂無心也者,是因為即使有心如此也辦不到,但這無心之作卻蘊含了探討不完的奧秘,
不論是用分析哲學的探討方式,還是從現象學那種「遮蔽與解蔽」的思維來看,
語言和文字似乎都真的是造物者的神蹟,看看英文版的聖經,把「太初有道」一句的「道」譯為「Word」,
讓上帝創造語言、成就思維,而且這Word還規定要大寫,多麼不同凡響。
當然,無神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若沒有語言,何來上帝?
為什麼隨筆寫的是前兩天的事情?讀的怪怪的感覺
回覆刪除版主回覆:(12/11/2009 01:01:46 PM)
因為這個隨筆的大部分是我在8日下午寫的,當時我離開誠品後就到了電影院,
在友人來到之前先坐下來把這些寫在紙上,發文的時間只是轉放而已。
竊以為語文的形成正是因為充滿了任意和不確定性,所以成形之後才會嚴格的不得了。
回覆刪除版主回覆:(12/11/2009 12:59:13 PM)
雖然語言從來都不是處於靜止的狀態,不過我所說的「既任意又嚴格」卻是同時間發生的(現在就是),
所以沒有形成前後的問題,兩者之間也不見得有什麼因果關係。
「當我們不仔細去思考什麼是語言時,我們懂得語言是什麼」
回覆刪除這句話本身就感覺很神秘
版主回覆:(12/11/2009 01:05:05 PM)
這句話是改寫來的,出自奧古斯丁,他說「沒有人問我時間是什麼的時候,我知道什麼是時間」,
語言也有相似的本質,可以用來溝通,但卻不可深究,一旦深究,原本以為的有效溝通反而處處是問題。
版大的文筆真好,讀字裡行間是一種享受
回覆刪除版主回覆:(12/12/2009 04:42:02 PM)
過獎了,用我常說的一句話來自我描述:「比上大大不足,比下小小有餘」,如是而已。
話說當初讀到Quine的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的時候我一直無法接受,
回覆刪除讀了Putnam的The meaning of meaning後再回去讀Quine我才有點豁然開朗。
讀哲學真的是要勇於拋棄成見~~
版主回覆:(12/14/2009 03:23:39 PM)
講到「拋棄成見」,應該沒有人贏得了Putnam吧?這老兄的立場之多變,堪稱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