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son的隨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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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 sprach es wieder ohne Stimme zu mir: "Was weißt du davon!
Der Tau fällt auf das Gras, wenn die Nacht am verschwiegensten ist."

2015年1月1日 星期四

性不性由你 ─ 也談中文西化(一)




別誤會,雖然標題有「性」,但我要寫的內容跟性行為無關,更不是要談現在最熱門的性騷擾事件。而是拖了好久(算算起碼三年了)都沒有寫的題目 ─ 中文西化。這裡所說的西化不是什麼「直書橫書、左起右起」之類的問題,其「化」在於更根本的地方,而且越來越嚴重,有的人期期以為不可,有的人覺得是與時俱進,多數人則習焉而不察。我雖有些想法,但犯懶就一直擱著,眼看前些日子「語言癌」的議題憑空而降,於我像是接了盆無根水,催促著趕緊把這「宿便」給排解掉。我打算分成兩篇文章,這篇先談「病況」,下一篇再來談這病算不算嚴重,以及是不是有些情況並不算是生病。

先從幾個月前我聽到的一場企業簡報講起:

那最後的部分,我簡單說明一下我們Reference的部分,這是我們目前實際已經銷售給客戶的部分,包括在日本的新產品的部分,以及一個架構體的部分,再來是NTT的部分,也就是一個目前日本最大的電信商的部分,它是做到一個網路或所謂跨國管理的部分……

我是照著當時錄音的原文重現,相信大家看了都覺得有毛病,不過聽說畢竟不同於讀寫,大家不妨試著用比較緩慢的語速再配合點抑揚頓挫把這段話講上一次,就會發現其實好像也沒那麼怪,而且要是認真說起來,咱們現在電視上的主播和名嘴講話不都有這習慣?這種贅字冗詞的問題,不是最近才有,更早就有人討論,只是名字不叫語言癌,以往常見的說法是「中文西化」或「中文歐化」。

這幾年我不時會看到余光中出來談中文西化,他也早就寫過相關的著述,像是〈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翻譯之為文體〉等,對這個議題有興趣的人,建議可以去找這兩篇文章來讀,第一篇在網路上有不少轉載,第二篇則少見,也許要翻書才行。另一個對這個現象大聲疾呼的人是香港有名的文化人思果,他的《翻譯研究》是本值得一讀再讀的好書,與其說是翻譯理論,倒不如說是語言與文學心得,有些精采處會讓我想起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思果去世已久,聽不到他對語言癌議題會不會有什麼新見解,不過我挺好奇這次怎麼沒人去問余光中。當然我這麼說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次語言癌引起的後續討論範圍已經不單純限於語言,還加進了很多國族、社會、階層、意識型態等層面,像余光中這種在年輕人眼中已經黑掉的保守人士來講話無異於火上加油。有趣的是,看著這次的紛紛擾擾,剛好跟《翻譯研究》裡的一段話若合符節:

在變化極快極多的時代,總不免有國故派與進步分子之爭。翻譯這件事,尤其免不了有這個現象。國故派的名字是我借用,我心中所指的是英文所說的purist,就是在文字方面非常講究,力求純正,不喜歡不三不四、不倫不類的中文的人…(中略)…我所要說的是國故派,永遠是少數,但這種人也相當有力量。另一方面,進步分子也不可輕視,他們一部分的「創作」會流傳下去,雖然另一部分遲早會遭淘汰。這兩方面的力量互相消長,國故派儘管不喜歡歐化中文,歐化中文仍舊得勢;進步分子儘管討厭國故派,大多數的人仍舊聽國故派的話,想把中文寫得像中文。

我不是「國故派」,不過的確會看重他們的意見,並不時檢視自己是否犯了他們眼中的毛病(很明顯犯了不少);我也算不上是「進步派」,雖然我認同語言本來就一直在變化,尤其是像白話中文這種還很稚嫩的語言,就像小孩子一樣不應該早早就被定型,然而我認為即使語言沒有恆定不易的標準,也還是有相對的優劣可說,有時也真的有對錯之別。舉個例子,「進行一個XXX的動作」前幾年大舉出現在台灣的日常語用之中,我印象中最經典的一次是前立委顏清標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記者在報導時說:「顏清標病倒送醫,進行了一個住院的動作。」我聽了不禁啞然,住院是一種狀態,怎麼會變成動作呢?這無論如何都是錯誤的中文,因為根本就違反了最基本的語言邏輯,講白話點就是不合文法,而且是語言學中共通的文法規則。還記得我們一開始學英文時老師教過「有些動詞不能加ing」嗎?要使用進行式,動詞的時間感不能太長(例如know),也不能太短(例如find),當然我們可以破格使用原本錯誤的文法來創作,例如廣告詞「I'm loving it」,或是饒舌歌裡常聽到的特殊用法,但是奇正相成不代表沒有標準,更不代表沒有好壞可言。

同樣地,我最近看到不少人說「的部分」就算是贅語,那也沒有造成什麼問題,用常識或上下文判斷就可以知道那是說話者的口頭禪或是真指「一部分」。然而我不認為如此,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這篇文章的解析,在此就不贅言了。其他中文西化遭垢病的慣用語句還有不少,我沒有興趣像思果那樣一一細談,說多了也大概沒幾個人想聽,想進一步了解的人建議先看看維基百科中歐化中文的條目,或是找本《翻譯研究》來看。

比起「語言癌」,「中文西化」這個稱謂有利有弊,因為「癌」字太過負面,容易讓人覺得這些用法十惡不赦,乃至於快要毒殺了中文,卻無視於這個現象背後的理路(例如為什麼服務業特別喜歡說「為您送上餐巾的部分」),甚至有沒有可能其實反而是活化了中文。然而西化或歐化這種描述也有不到頭的地方,畢竟現今許多中文的贅詞病句在西方語言習慣裡是找不到的,要說這是西化不免有誤導之嫌。我自己並沒有想到什麼特別好的稱呼,如果硬要我形容的話,我會說這現象是對中文的「簡化」與「固化」。

簡化?贅字不是把句子拉長了嗎?我所說的簡化不是字數上的簡,而是句法上的簡,其實這跟固化是一體兩面的事情。當我們說話寫字只喜歡用固定的幾個套路,像是當年學英文要背的「N大句型」,行文變得像在寫填充題一樣,只是把字詞代入固定的位置就算造句。我所說的還不是「做一個XX的動作」這種明顯的怪異句型,這種病句雖然大家還是很常用,不過已經有不少人意識到其中的毛病,進而故意模仿與取笑,因此反而逐漸不成問題。真正深入骨髓的,是看起來既工整又嚴謹的套路,例如「歡迎王教授今天來到我們的中間,在有關環境污染的各種問題上,為我們作一次學術性的演講」(這是余光中舉的例子),看似說了很多,實字卻有限。如果要改掉這一類的虛字虛詞,句子還得四平八穩的話,其實是需要點文字功力的。講得玄一點,簡單的句子反而比較難寫/講,固定的套路則容易造出洋洋灑灑卻意義稀疏的句子。

這種固化與簡化不僅僅在句子的整體結構上常見,在造詞用字時也有不少,最典型的就是「性」。舉個例子,我看NBA球賽的時候,常常聽到體育台的主播說:「今天他對籃框的攻擊性,還有對籃板的把握性,甚至是對進攻的節奏性都表現得太好了。」這些句子一點也不像中文,翻成英文反而正常許多,而且有的照中文字面深究起來還有問題(為什麼要「攻擊籃框」?)。當然,不是所有的「性」都是不好的,尤其有些翻譯名詞免不了得這樣使用,例如Kuhn很有名的「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ility),這是為了儘量保持原文意涵。從正面來看,這種轉品是對中文抽象表意功能的一大補充,就像德文裡所有的形容詞都可以轉為中性名詞(類似英文裡的「-ness」、「-ity」)一樣,碰到要介紹一個陌生的概念時非常好用,然而多這功能是一回事,濫用又是一回事,現代人的語言裡充斥著許多「為了性而性」而的用詞,既非術語也非成例,甚至也不見得是為了方便,很多時候是為了讓句子看起來比較「厲害」一點,像是「這項政策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這個想法充滿了可實踐性」等等,作者難道真的是非這樣用不能完整表達嗎?

我不確定這種灌水卻又僵化的用語風潮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根據我自己的成長經驗,起碼到我高中以前在台灣還不常見,反而是在中國大陸很興盛,中國的官方或官樣文章裡常有成串贅詞與廢話連篇的套語,像是喜歡在動詞前面加個「進行」等,這是他們特殊歷史文化背景下發展出來的(壞)習慣,台灣因為分治而得免。可惜的是,就在他們意識到這問題,繼而稍見起色之時,我們卻患上此病(但我不確定是否是「遭到感染」),十數年間到處流行,甚至眼看著就要病入骨髓了。也許很多人會覺得我未免言重,但是看到大家對於這些空話、廢話如此習焉不察,每每讓我想起了George Orwell的名作〈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

有人可能會因為覺得自己失敗而酗酒,繼而因為喝酒而導致更加一敗塗地。這跟現在英文所遭遇的情況如出一轍,這語言因為我們思想駑頓而變得既醜惡又不精確,然而我們語言的隨隨便便卻也讓我們腦子更容易犯蠢。
A man may take to drink because he feels himself to be a failure, and then fail all the more completely because he drinks. It is rather the same thing that is happening to the English language. It becomes ugly and inaccurate because our thoughts are foolish, but the slovenliness of our language makes it easier for us to have foolish thoughts.

這是George Orwell在1946年寫的文章,至今仍是經典,非常推薦有英文能力的人讀,網路上可以輕易尋得,就算不同意使用語言真有必要像他說的那般極端與講究,卻總是可以讓我們捫心自問,是否曾想藉由空虛的遣詞用字來掩飾思維的貧瘠。他認為「陳腐寡義的譬喻、成語,可以讓你省去許多心力。代價則是讓語義含糊不明,對讀者而言是如此,對你自己亦復如此。」這就是我前頭說的,簡單的話往往比複雜的話還難講,因為沒有了高深字眼的遮掩,話裡有沒有料就得一翻兩瞪眼。我常常在想到底為什麼這些年台灣人喜歡把話越講越長,卻也越講越虛,明明大家都喜歡批評官樣廢話,但是從中學寫作文開始,卻常愛標榜空空洞洞的文字堆砌。我同意不需要人人用字時都得提心吊膽時時講究,而且不同身分的人說話不清楚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也大有不同,現實生活中我也不會去「糾正」別人的西化中文,但我真正在意的是風氣,當我們都討厭政客,卻又常學著政客寫字講話,這難道不值得警醒嗎?

新年的第一篇文,眼看就要破曉了,先寫至此,許多細節或許等到下一篇再計較吧。

9 則留言:

  1. 攻擊藍框....藍框做錯了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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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或許西化跟五四的風潮(如魯迅的硬譯)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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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啊,借這個版問問版主,是否有古典哲學相對來說講得比較細,但又不會造成初學者閱讀障礙的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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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一、余光中的說法,收錄在台灣版的《中和西》,或大陸版的《余光中談翻譯》;思果的說法,除了《翻譯研究》一書有錄以外,也收在《香港學生的作文》、《譯道探微》、《翻譯新究》。這些書我手上都有,也看了一些,覺得「可以提醒中文西化」。只可惜!兩位作者都沒深入研究中文,見識有限,比如︰余先生在《中和西》一書中,就把西語文法術語「直接套在中文」上。他說「副詞字句」……,中文那有?可嘆!

    二、看了你的說法「句法之『固化、簡化』」。想了一下,這個觀念似是從人的立場切入,著眼於人性好逸,換個說法也可說,人的能力有限,掌握不了那麼多「句法」。然而,有沒有可能肇因自「語文弱化」?看的、吃的,都是爛蘋果,畫的也是爛蘋果!若「有更好的蘋果」,會吃爛蘋果?會畫爛蘋果?就算會,也只是少數腦袋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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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英文選字用字很重要。有時、不同的兩三個字,中譯字面相同,英文卻有不同意指。點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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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要不要把話講清楚?裝一副莫測高深卻講不相關的話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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