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保護法裡的矛盾 — 從不准虐畜談起

這兩天有則挺熱門的新聞：博士生虐貓致死，重判一年半，讓不少網友看了大聲叫好。
其實，「貓狗新聞」在這陣子已經不叫「時有所聞」，而是每週必出現的新聞題材，
我試了一下，在今天（4/2 ）下午一點半的時間，從Google新聞裡輸入「狗」的關鍵字，
就有超過十則的「狗新聞」，加上貓的話那更是不得了，可見貓兒狗兒在今日人們心中的份量。

看起來，我們的社會對於「保護貓狗」似乎有越來越強的關注，網友們對於虐待貓狗者每每會來個「人肉搜索」，
抓到兇手之後也毫不留情，例如上禮拜的這則「以暴制暴？揪出虐狗男，動保團體動口又動手」新聞，
我看到網路上有不少叫好的聲音，有的說「打得好！這種人渣對他不用客氣！」
而且有這樣想法的人並不是少數，以博士生虐貓的案例來說，法官也是這樣量刑的：

看看法官的說法：「毫無慈悲憐憫的心，視生命如芻狗，無視動物的恐懼與身心痛苦，
表現出人類最黑暗，墮落不堪的一面。」這其實跟網友罵虐待貓狗的人是「人渣」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這樣的講法或判決顯然有一個問題 — 為什麼只有虐待貓狗才算顯現出「人類的黑暗面」？
今天我「ㄖㄨㄟˊ」死了一堆螞蟻，只因為牠們在我桌上爬過去；我每天用電蚊拍打蚊子，打不到還開電蚊香撲殺，
看到小強時更是絕不客氣，非拿拖鞋打到牠肚破腸流不可，或者我們也常看到有人用熱水燙老鼠…等。
沒人指控這些行為很黑暗，更沒有人會覺得要把殺老鼠蟑螂的兇手揪出來，政府甚至帶頭殺死這些生物，
就算牠們是害蟲、是對人類無益的，但沒有幾個人會想計較牠們被殺的時候有多不人道。
而有些根本不是害蟲的動物，例如昆蟲，也一直都被許多人給殘忍地玩弄或殺害，
我大學的時候聽一個教授說他們小時候因為沒辦法養寵物，所以很多人會去抓蜻蜓，
抓到後把翅膀給折掉，接著在蜻蜓身上綁條細細的線，然後他們就拉著這條線去「遛蜻蜓」。
今天如果有人敢對貓狗做出類似的行為，保證立刻遭到痛斥，甚至可能跟那個博士生一樣要吃牢飯，
但一樣的舉措，我們卻頂多只會罵這些小孩無聊、噁心，頂多說他們很殘忍，
可是卻不會對這些小男孩說：「你們表現出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你們是人渣！」更不可能有牢獄之災。

為什麼會這樣？很多人都把原因歸諸於「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就是說跟人類越相似的就越不可以虐殺，
另一種說法則是強調動物的「靈性」或「心靈」的高低，換句話說，靈性高的就不該虐殺。
我兩種都同意，或者說我覺得原因大概在兩者之間，昆蟲不僅樣貌距離我們人類很遠，也比較沒有靈性，
而哺乳類動物跟人類不但在外觀、行為上都較接近，而且也「看似」具有較接近人類的心靈，
甚至牠們被殺的時候會叫，被殺之前會表現出「我知道你要殺我了」的樣子，便讓人格外不忍。
如果有人看到這些「類人」的樣貌、行為、反應、心靈後還去凌虐牠們，這個虐待的意義就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因為此人似乎便真的缺乏了對人類的同理心，當他在虐待這類動物時，其實也是他「不重視人性」 的表現。

以上這套說辭，請注意，不是我的立場，而是我試圖去解釋或make sense of常態心理，不代表我認為這樣才對。
事實上，從我們現行的「動物保護法」之中也可以看出對這類想法的一些端倪：

被動保法視為是「動物」而加以保障的，只有「脊椎動物」，這就是「類人」的具體化條文，
這法條裡放棄了其他跟人類的心靈、形體、反應差異較遠的動物，而其判準在於「有無脊椎」。
我不欲深究這個「脊椎法則」到底有沒有失準的可能，畢竟這類定則的目的只是要採取最大公約數，
我有興趣的是這樣的法律裡懲罰的理據和目的在哪裡。前面說過，虐畜的問題在「失去對『人』的同理心」，
換句話說，當某些動物具有足夠的「人形與人性」時，虐待牠們就相當於是在揚棄自己的人性，
問題是單單「沒有人性」不足以構成犯罪；哪怕一個人跟陳進興一樣壞，只要沒有實際的犯行就不該被罰。
因此法律上我們必須直接賦予這些動物一種「人的位格」，使之不可被侵害，這也就是所謂的「動物權」。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動物權其實是人類自私的產物，因為我們把「人格」和「人權」下放給「類人動物」，
對於其他動物，乃至於植物，我們並不認為需要這樣的保障，至少沒有國家會立法要求不准虐待蚯蚓和空心菜；
也就是說，即使我們保障了人類以外的其他動物，授與牠們類似於「人權」的「動物權」，
但骨子裡我們真正保障的是「人」的概念：XXX夠像人，請勿虐待；OOO不像人，隨你亂砍。

如果以上的論述沒錯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動物權乃是由人權而來，但顯然人類其實也沒授與多少權利給動物，
最簡單的一點是我們只保障類人動物「不受虐」的權利，卻沒有保障其最根本的「生命權」。
想想看，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現象，因為在人權裡，保障生命權是最基本的必要項目，但動物權裡卻沒這條，
法律仍然允許我們宰殺動物（貓狗除外），只有告誡我們：「殺的時候要『人道』一點喔！ 」
這種「捨本逐末」的保障方式實在很怪異，我們殺死動物無罪，但是殺得不夠仁慈卻有罪，還可能被罵人渣；
假想今天有人殺了另一個人，即使犯人採取的是「無痛謀殺」，這一樣會是滔天大罪，手段相較之下只是小事。
在解釋上，我們大概可以知道為什麼為有這樣的怪現象，因為動物權是人類授與的，
而當人類的某些利益與動物權相抵觸時，我們便選擇犧牲動物來保障人類，並選擇性地授與一些權利。
但問題不在這個現象能不能解釋得通，而應該是回到上一段的問題：這樣的法律裡懲罰的理據和目的在哪裡？
想想看吧，我們放棄了對動物生命權的保障，卻強調不要讓牠們受苦這等枝微末節，而且還為此施行懲罰，
法官所指責的「表現出人類最黑暗，墮落不堪的一面」便是針對這點而發的，這到底是在罰什麼？
從動物的角度來看，你們人類殺掉我都無所謂了，卻一直計較我有沒有受苦，這不是很虛偽嗎？
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殺動物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那保障動物免於受虐呢？我覺得是為了照顧人類的「心理衛生」。

前面說過，動物權的骨子裡其實只是在保障人的概念，意思是要盡量避免動物「像人的部分」受到侵害，
說穿了，就像是孟子所說的「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所以我們為了食其肉，便得「去其聲」；
當我們「聞聲知苦」的時候，我們便在動物身上看見了自己，欺負動物便有如在欺負人類，
去除（或隱藏）了這些部分的話，所有動物和植物都居於一樣平等的地位，都只是人類的財產，
因此「動物保護」和「動物保育」是很不一樣的，前者是類似人權般不可侵犯的概念，後者則偏向一種經營方式。
所以懲罰虐待動物的人，是真的在懲罰他們「沒人性」，而不是在懲罰他們「對動物不好」，
則施懲的目的當然就是要這些人「好好反省，請看出這些行為背後的人性意義，並重拾同理心」。
然而我覺得這其中有一個大缺口，而這個缺口乃是動物保護法中最根本的問題：
既然我們只肯授與小部分的權利給動物，那為什麼「對動物沒人性、沒同情心」應該受罰？
而且謀殺是最沒人性的行為，也是一切犯罪中最重的罪行，那為什麼其他類型的「沒人性」有罪，謀殺卻沒罪？

也許馬上會有人提出一種說法：「會虐畜的也多會虐人，甚至犯罪。」例如以下這則報導：

這則報導的前半部非常怪異，根據記者的立場與其對法官心證的解讀，殺螞蟻和蟑螂的人也都該關起來才對。
後半部的紅線部分也很怪，法律怎麼可以因為「有可能犯罪」就去懲罰民眾？不要說這個可能性根本沒有客觀的數據，
就算是未來100％會犯罪的人，在他還沒真的犯罪之前就是不能施懲，這是基本的法律概念，這記者簡直毫無專業。
（關於這一點的相關討論可參考哲學哲學雞蛋糕那邊，在此不欲多談）

在我看來，動保法關於虐待動物的條文有一種很不一樣的特質，而這特質是宗教性的，精確來說，是佛教性的。
佛教強調不殺生，但卻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完全不殺生，因而才有「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的經文法咒，
連喝水時都要心存慈悲，感念萬物眾生，更要想想自己的存在所造成的業報，所以「不吃肉」只是表象，
重點在於養慈悲心，起碼要讓自己不會有「捨生利我」的念頭，而不是在避開一切因殺生而起的業報。
動物保護法也一樣，只不過是個半吊子，希望民眾要「慈悲」和「聞苦」，要知道動物為自己犧牲了多少，
因此不僅要感念牠們的生命，更要盡量讓牠們能「過得像我們一樣有尊嚴」，這些都是佛心。
只是動物保護法卻同時是立基在人類的利益和慾望之上發言，因而顯得相當詭異，甚至荒謬，
產生了「我們要用人道而舒服的方式來謀殺動物」這樣的法意，既是「謀殺」，何言人道？

前陣子我寫了幾篇關於死刑議題的文章，尤其是「戰爭作為廢死刑的反例」的第一篇與第二篇，
裡面談到了許多死刑問題中自然法跟實在法、實證法之間的拉扯，我隱隱覺得動物保護法也有這樣的問題；
一方面我們基於一種自然法精神授與動物一種「動物權」，但為了實際上的需求，卻又不願意把權利給足，
導致實在法中產生了矛盾，而這矛盾其實是來自於實證法與自然法的本質差異。
更特別的是，似乎這矛盾的大小正代表了兩者之間的勢力均衡狀態，兩者越是勢均力敵，矛盾就跟著越大，
講白話一點，當我們越偏向動物權這邊，那實證上就越要限制人類對動物生命財產的剝奪，矛盾自然就會減少；
而當我們越偏向實證法這邊，那麼各種生物的待遇也會變得越平等，要嘛就通通可以虐待或殺害，
要嘛就通通都不准（包括昆蟲之類的），而如果是後者的話，就會碰到難得的「自然法與實證法一致」的情況，
但我不認為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否則，你能想像一個殺螞蟻都會被抓去關的社會嗎？

寫了這麼多，連佛教都扯出來了，我當然也不可免地要來個「執念」，唸一下一個額外的小問題：
為什麼動物保護法裡貓狗要有特殊的地位？這是不是情感霸權的表現？
我隱隱覺得，這其中的干係似乎可以另外寫一大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