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能源議題的幾個想法

上面這則海報，前幾天在網路上廣獲傳播，我同時看到多人轉貼，好奇之下也點進去看看轉貼的人講了些什麼。
大多數轉貼者都在叫好，說反正是鬼島嘛不意外，有些人什麼都要反，乾脆用嘴砲發電、鍵盤發電算了，這樣保證台灣不缺電；
少數的人則是不滿這海報的內容「斷章取義」、「去脈絡化」，或說根本就是「反動的修辭」，甚至是擁核勢力的反撲云云。
在我看來，這倒是一個好機會，可以觀察台灣討論社會議題的層次。先講我的結論，從這張海報來看，層次非常淺薄。

由於海報上寫的反對事件都是真的，其中有不少還是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乍看之下台灣人好像真的反對所有的電力建設。
也因此才會有那麼多人看了以後覺得台灣真是一個只懂得抗議和反對的地方，但是這種舉例方式其實是經不起分析的。
且不論個別的反對事件是否都有十足十的道理（有心的話不妨輸入關鍵字去google，看看為什麼會有人站出來反對），
我們且假設所有的反對都是因為「利益糾紛」好了，海報內容還是一樣充滿問題，而且光用最基礎的邏輯來看就知道不對。
首先，「有（一個）電力設施遭到反對」，並不能推論至「所有的電力設施都遭到反對」，這是以偏概全的謬誤；
其次，「反對在這裡蓋、這樣蓋」，也不代表「反對在另一個地方蓋、用另一種方式蓋」，這是草率歸納的謬誤。
說得白一點，這海報暗示（或例示）了「在台灣，你提什麼電力建設都會有人反對的啦」，裡頭隱藏了一個非黑即白的思維，
好像對於建電廠，人們的意見就是只有單純的贊成與反對，要嘛就鼓掌通過放手興建，要嘛就誓死對抗周旋到底。
事實上，大多數人並不是這樣的，就算是些「蓋在哪裡都有一群人反對」的項目好了（例如污染程度較嚴重的火力發電廠），
抗議者的多寡也直接跟建造的環保標準、工法技術有很大的關係，比方把德國的火力發電廠標準移到台灣來實施，
那樣的火力發電廠還會激起地方人士的強烈抗議嗎？不是不可能，但是就算有，人數、規模、力道都會小非常多。

不論這張海報的設計目的為何，從轉貼者的反應來看，許多人都把矛頭對準了環保人士，批評他們反對所有的經濟性建設。
的確，有些環保主義者真的幾乎是反對所有的開發，就像德國前不久號稱零污染的電廠，也還是有些人覺得不應該蓋。
國外有些比較極端的左派或環保人士，甚至會主張應該直接減少資源的利用，其中還包括呼籲不要追求經濟成長，
像是佔領華爾街的前身「Buy Nothing Day」活動，就是直接訴諸減少消費來達成環保，頗有點老子哲學的味道。
當然，這一類的理想主義者畢竟很難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獲得青睞，上頭這張海報可以說就是在消遣這些「不顧現實」的人。
然而，我卻要說，你可以不同意他們的想法，但是以不顧及經濟發展的現實需求來譴責他們，卻可能是有問題的。

有什麼問題？首先，除了極少部分希望棄絕進步、返樸歸真的人，環保人士並不是沒有提出替代性的主張，像是這個：

如果你問我，上面這張表格裡對於台灣的地熱能源發展會不會太樂觀，我的答案是「看起來似乎如此」。
不過我自知不懂相關的專業知識，所以發展地熱到底是否可行也說不準，對於其餘的相關的綠色能源主張亦然。
我要說的是，主張環保或替代能源的人已經盡了他們那一端的責任，那就是說出自己的主張，並且訴諸公評，
再退幾步來講吧，就算這些人提出的替代方案通通不可行好了，那並不代表他們關於環保的主張就完全沒道理，
這就像是我看到很多討厭反核團體的人會說：「你們只會反對核能而已，有本事就提出其他可行的辦法啊！」
且不說現在反核團體提的那些替代方法是否可行，就算走不通，那也不代表反對核能有錯，只要核能真的有大問題，
那麼尋找更適合方案的工作應該要落在政府頭上，要求反核與環保人士負責規劃公共政策是沒什麼道理的。
就像萬一核能運轉後出了問題，責任也並不單在支持核能的人身上，相似的道理，我以前在另一篇談論廢死的文章裡說過了。

關於台灣的擁核與反核走向，在新上任的江內閣出招要訴諸公投之後，情勢也隨之變得更加複雜。
看著我們藍綠兩大黨的角力，從公投題目到通過門檻，在幾個關節上面針鋒相對，大家也都看得出來雙方想幹嘛。
吵得最兇的就是公投題目，「是否贊成停建」和「是否贊成續建」的一字之差，結果很可能便有天壤之別。
在我看來，如果題目是「是否贊成停建」，投票還有可能過關；如果是「是否贊成續建」，那根本就完全不用投了，
道理很簡單，要有動力特別跑去投下這張公投票，需要有足夠的情緒，但擁核不會有激情，反核才有。
今天如果題目是「你是否贊成停建」，就算最後投票反對的沒有過半，但是要有個幾十趴的人去投應該沒有問題；
然而如果題目是「你是否贊成續建」，保證投票人數的百分比只有個位數。然而，從這裡頭也可以看出公投修法的一個問題，
沒有去投票的人並不代表沒有立場，只是他們對自己立場沒有強烈的情緒支持而已，如果我們今天把公投法過關的門檻降低，
例如只要前往投票的25％或30％同意就過關好了，那麼是否會讓「直接民權」變成「公民情緒競賽」呢？
會贏的很可能不是人數最多的那一方，而是情緒比較強烈的那一方。單單就這點而言，我是不贊成把門檻降到太低的。


我先說，我個人並不覺得核能必須全面禁絕，但是我對核四深有疑慮，而我又親身經歷過福島核災時逃離災區附近的感覺，
看著原本很喜歡的日本小城小鎮，還有海邊的小漁港，現在都已經沒有人煙，要我投票的話我會反對核四續建。
然而，光從這次各方對於核四公投的意見來看，卻又讓我多年來另一個更深的質疑再次冒出頭來：公投到底為了什麼？
不少台灣人一直把公投說得很崇高、很偉大，說這是直接民權，代表真正的民主，可以顯現出人民真正的意志云云。
然而，我看到的、聽到的，卻又往往不是那麼一回事。有時候聽到別人一直跟我說代議政治如何不好、應該要讓人民自決等等，
我常會反過來問這些人一個問題：「那假設今天我們政府有辦法讓每一個有投票權的公民都會去投票，直接說出是否贊成，
可是現在民調顯示的結果對你的立場比較不利，那你還會支持公投嗎？」請各位猜猜，有多少人說會？答案是一個都沒有。
說穿了，對很多人（尤其是對某些立場抱有強烈好惡的人）來說，除非確定自己有很大的勝算，否則沒幾個人會想要公投，
原因很簡單，因為雖然我們滿口標榜公投多偉大多神聖，如何能直接表現民意，然而大家終究都只把公投當成手段，而非目的，
公投可以表現民意，但大家在乎的不是「民意到底如何」，而是「民意是否對我有利」，或是「我能不能代表民意」，
只有跟我的立場一致時，民意才是重要的。所以廢死聯盟絕對不會說「讓我們來公投決定死刑的存廢與否吧」。
同樣的，表現在統獨議題時（在台灣講公投，好像最終都要回到統獨公投上），支持統一的人也不可能要求舉辦統一公投，
因為那想也知道不會過，只會讓自己難堪。然而，別以為獨派的人就會無條件支持公投了，我問過好幾次，
何時才適合以公投決定是否要獨立，答案往往是「現在時機還沒到」，因為現在媒體不夠透明公開、又有國際因素干預，
而且還有太多人被洗腦…等。其實如果我們不標榜公投的神聖價值也就算了，工具就工具吧，那又有什麼關係，
偏偏很多人卻開口閉口就是公投的價值，但是沒有幾個人真的願意冒險看到民意與自己相悖，反而讓公投徒有民主之名。


想也知道，國民黨祭出公投這招，表面上是訴諸民意，實際上是在找辦法替核四的正當性背書，失敗的風險非常小。
然而，雖然我也反核四，但是我心裡不免有個問號，如果今天國民黨立委都突然吃錯了藥，把公投的通過門檻降到10％，
或是乾脆直接採用民進黨的「必勝」版本，那麼反核團體還會說不應該訴諸公投嗎？說真的，我非常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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