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3日 星期日

《我的涼山兄弟》 ─ 台灣出品的採訪寫作模範




過年前不久,我在台北國際書展上群學出版社的櫃位看到了這本書,《我的涼山兄弟》,副標題是「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
翻閱才不過一分鐘就決定買下,因為我認為這是一本台灣(甚至中文世界)書市中少見的一種書,很值得買下。
其實光看書的主題就已經夠吸引人了,四川的少數民族是怎麼在這幾十年面對共產化與全球化浪潮,怎麼染上毒癮與愛滋,
讀完後發現過程比我想的更加奇特而曲折,不只可以看到時間縱軸的變化,還能看到一個民族,乃至於一個國家的根本習性。
雖然這本書(的英文版)原來是學術論文,不過裡頭所記載的故事卻有歷史小說的滋味,大大滿足了我的知識好奇心。

為什麼我說《我的涼山兄弟》是一本台灣很少見的書?這要從國外的出版情況說起,再回頭看台灣的條件。
如果你是一個常在關注國外書市的人,就知道外國(尤其是美國)有一種常見的暢銷書類型,就是「採訪寫作」。
看看《紐約時報》的年度暢銷書或推薦書單,非小說類裡頭一定有很多這一類的書,以2012年的關注名單為例,
裡頭有好多本都是這樣的書。這種書的主題通常是某個社會現象,作者不見得是該領域的專家,只是對現象感到好奇而已,
但是這樣的作者會花好幾年(甚至十年以上)的時間去發展他們的問題和觀察,並且到處尋找適合的採訪對象。
例如我現在正在讀的Far From the Tree,作者是同性戀,因為有機會深入聽障社群採訪,發現原來自己跟聽障者之間那麼像,
原來自己也跟父母想要「改正」他的同性戀傾向、認為同性戀是缺陷一樣,以為聽障就是單純應該矯正的官能障礙。
在震驚與好奇心的驅使之下,讓他開始去探訪其他跟父母、社會之間有異化關係的人,像是自閉兒、侏儒、罪犯、跨性別等,
最後寫出了一本讓人大開眼界的好書(非常推薦英文好的人去買來看,博客來賣得比Kindle的電子書還便宜)。
另一本我準備要讀的Why Does the World Exist?也是類似的書,只不過主題從社會現象變成哲學與科學問題。
這種書不只內容豐富有趣、可以讓人拓展眼界,而且裡頭往往都會參照學術界的研究現況,因此還有類似科普書的功能,
當然「普」的不限於科學,其他如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哲學等不一而足,而且都有一定的學術水準,起碼不會淪於胡扯。

好了,回過頭來看台灣吧,我們是很少很少有這種書的。為什麼?當然我可以用老梗,說是台灣人缺乏對世界的好奇心
雖然我覺得這也算是原因之一(因為這種書翻譯成中文後,在台灣也多是銷售平平而已),不過我覺得起碼不是主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我們缺乏這樣的寫作條件。首先,我們的書市太小,書賣個十萬本已經算超級暢銷了,可是這樣版稅能有多少?
要叫一個作家花上那麼多年的功夫單單寫一本書,基本上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賺頭,萬一書沒賣好還可能會餓死;
第二點,可能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缺乏國外那些作家的人脈管道。別誤會,我說的不是什麼走後門、套關係之類的事,
而是我們沒有足夠強大的媒體資源或平台來支持這種採訪。國外出版這種書的作家通常本身就是世界性大媒體集團的特約撰述,
或是已經有國際性的知名度,因此他們可以說要採訪誰就採訪誰,被拒絕的機率很低,而且也很容易找到適合的受訪對象。
結合以上兩點,各位應該不難想像,為什麼台灣很難出這種書,以及為什麼近年最接近這種類型的書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不過因為囿於主題與作者風格,龍應台這本書並沒有我前頭說的那種理趣與學術資訊,而毋寧比較像是散文故事集。

說了這麼多,再回來看《我的涼山兄弟》,也可以知道為什麼這本書的作者可以打破前述的那些寫作限制,
因為這裡頭的採訪原本是為了學術論文而進行的「田野調查」,當然作者比一般的社會學研究者更加投入與深入,
不僅多次深入聯外相當不便的涼山部落,而且還曾長住下去,甚至交了很多的諾蘇人朋友,已經不太被當成外人看待。
然而,如果不是因為學術目的,其實也沒有機會花那麼多心血去調查,並且寫出這樣的書,成為台灣出版界的異數。
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幾度想起了另一本也是講中國地方現象的書,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農民調查》,
裡頭都可以看到中國官僚的顢頇、懶惰與腐敗,不過《我的涼山兄弟》畢竟是學術作品,所以少了些「熱血」文字。
雖然寫得沒有人家煽情,然而要講故事的曲折離奇,《我的涼山兄弟》就贏過同樣是採訪寫作的《中國農民調查》許多。
大家不妨想像,一個原本連貨幣都沒有、幾乎完全與世隔絕的少數民族,在經過共產黨的統治之後兩度發生大變化,
先是以共產制度摧毀原來的部落文化與風俗,接著又大逆轉,把資本主義與全球化風潮帶進來,一切都在數十年間發生,
結果是許多諾蘇年輕男子向外遷徙,繼而染上毒癮、成為罪犯,接著村裡開始愛滋大流行,友人一個接一個死去。
奇特的是,諾蘇人的文化跟漢族有許多根本上的不同,像是他們並不歧視坐過牢的人,而且鼓勵男子向外探險,
所以年輕男子便不怕到外地去行竊維生,用到手的錢財來體驗他們不曾看過的文明世界生活,其中也包括吸毒。
另一方面,諾蘇人也不歧視愛滋病,因為愛滋病的患者都是死於併發症,因此在他們的認知裡並沒有愛滋這種疾病,
然而政府單位卻用錯誤的宣導和教育,反而助長了愛滋病的歧視,甚至導致愛滋病更加蔓延,也變得更地下化。
凡此種種,摻雜了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政治變革…等,產生了一個可以說舉世絕無僅有的特殊民族誌,
而且每隔幾年就又會有些不同的變局,在《我的涼山兄弟》裡以帶有學術旨趣的方式呈現出來。

雖然學術化的論述方式難免會讓這本書的某些地方顯得比較硬,甚至可能有點枯燥,對我而言卻有另外一些好處,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會讓作者保持比較冷靜而中立的眼光。畢竟,每當我們在談少數民族如何在大時代中生存時,
因為會講到他們如何被欺負、被壓迫、被改變,所以也很容易就會用一些左派人士習慣性的字眼來談事情,
邪惡的資本主義、帝國霸權、殖民心態…等,這簡直就像是反射動作一樣,想都不用想就自然會說出口。
《我的涼山兄弟》的作者劉紹華雖然明顯也是從同情諾蘇人的角度出發,雖然也想要盡量保留諾蘇人的傳統與文化,
但是她會比較持平,並在必要的地方保留開放性的態度,資本主義的改變有的時候也是好的,也可能會提供諾蘇人更多選擇。

阿嘎講得一口流利漢語,部分歸因於她長期的都市經驗,她跟隨海洛因成癮的丈夫在成都販毒。在我看來,阿嘎是位聰明伶俐又漂亮的年輕女性,要不是嫁給一個吸毒的丈夫,她大可以在利姆過著安穩日子。但這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阿嘎並不以為然。阿嘎就像許多利姆的男性同儕一樣,都希望擁有更好的物質生活,而且為達目的不計手段。她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裡太窮,不能讓我繼續上中學,……我想賺很多錢,去外面耍(註:「耍」就是享受文明生活的種種物質快樂)。這裡賺不到錢。」阿嘎跟著丈夫確實實現夢想,販毒的利潤讓她的生活過得不錯,耳垂上綴著招搖醒目的金耳環,纖纖玉指上也戴了幾環金戒指。

其他「落人後」的年輕女性,同樣也對停滯不前的個人處境感到不滿。「當女娃很辛苦,什麼都要做。男的只要找錢打工就好,女娃嫁出去了,還要揹糧食、揹肉回娘家、給兄弟,不夠吃的話,還要自己花錢買。」…………其他在利姆長大的女孩也希望能擺脫農村生活,開展「現代」人生。

根據劉紹華的敘述,文明的衝擊反而帶給諾蘇女子地位的提升,以及開創自我的可能性,其實對於諾蘇男子亦然。
諾蘇男子因為傳統習慣使然,所以當看到外面的世界之後便紛紛出去冒險,換句話說,他們是自願去探索更大的世界的。
因此我並不喜歡這本書前面推薦序作者之一張娟芬下的標題「逼下涼山」,雖然把「下涼山」類比為「上梁山」很形象化,
但是卻只看到負面的那些部分,而劉紹華本人在書中也不只一次表示不能單看一面,這些「機會」也可能是正面的。
以往諾蘇人在漢人眼裡就是「不識字兼沒衛生」的少數民族,但是現在也有些諾蘇人發達了,並且反過來照顧其他的族人,
我們當然可以翹著腳說他們最好還是不要改變,最好還是世居於山中,這樣他們會比較快樂,何必去貪圖物質文明呢?
然而我認為好與不好還是該交給諾蘇人自己判斷,全球化的衝擊已是無可迴避,就算最後他們後悔了,也是自己走過的路。

贊許了這本書這麼久,如果說《我的涼山兄弟》有什麼缺點的話,我覺得有些順序上的問題可以計較。
也許是因為成書改寫倉促,因此有些注釋或解釋的位置怪怪的,某些特殊(尤其是音譯的)名詞在出現了許久之後才有注釋,
因此讀者在讀前面的時候必須先從上下文猜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此外,我想可能很多人會覺得第一章太過生硬而枯燥,
但這也沒辦法,畢竟這是論文的總論與題綱,所以我建議不習慣讀學術性書籍的人直接從第二章開始看,
等到全書看完了以後再回過頭看第一章,這樣比較不會草率讀過或強作解人,而且也比較能體會作者寫此書的箇中深意。

2 則留言:

  1. 蔡友月的《達悟族的精神失序》關注的主題和處理的手法,跟《我的涼山兄弟》很接近。一樣改寫自博論,蔡友月的作品又稍微硬些,或許是因為這樣,沒有受到廣泛矚目。

    蘭嶼的達悟族也是在短短30年間經歷貨幣等現代制度的衝擊,許多達悟人為生計、為物質文明等理由,離開蘭嶼,離開傳統的生活節奏,出外打工。有些人鎩羽而歸,飽受精神失序折磨。過去達悟人不喝的酒,在部落也越來越常見。蔡友月嘗試說明的是,精神失序和喝酒等現象,是達悟人經歷現代性的社會後果,好比海洛因與愛滋之於諾蘇人。喜歡《涼山》的朋友,不妨嘗試《達悟族的精神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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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本跟樓上所說的那本都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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