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1日 星期三

當渾身都是故事的人物開始寫小說 ─ 《劉氏女‧楊氏女》




大會是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廣場裡舉行的。男犯黑壓壓一片,而女犯的人數就很少了。有的男犯特地從板凳上站起來,伸長了脖子看女犯入場。張雨荷問蘇潤葭:「誰也不認識誰,這些男犯看啥?」

蘇潤葭答:「這你就不知道了,一個案子裡有很多同案犯,比如通姦殺人,投機倒把,聚眾鬥毆,流氓團夥,竊盜集團,反革命集團。判刑後,一個案子的罪犯一般都集中在一個勞改場所,女的在女隊,男的在男隊。平時是根本看不到的,只有這麼個開大會的機會,可以遠遠地看上一眼。所以,有的女犯要打扮一番,也不是為了勾引誰。再說,想勾引也勾引不到啊。她們打扮得漂亮,就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兄弟,同夥或姦夫能看到自己。」

「看上一眼,管啥用?」

「管用,起碼知道對方還活著。」張雨荷聽得心裡沉甸甸的。

過了一段時間,楊芬芳、鄒今圖一前一後,單獨走進會場。楊芬芳幾乎集中了所有男犯的視線。豐滿的身材,矯健的步履,美麗的容貌,褐色的短髮,渾身如秋陽一般,透著發自內在的絢麗。楊芬芳知道在被人注視,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低著頭。她的心裡很清楚:那眾多的男犯裡,沒有她的何無極。如果他不是死刑,而是死緩或無期,也一定在這裡服刑。今天開會,他一定會把繡著紅花的小手帕纏在手腕上,等女隊進入廣場的時候,把手臂高高舉起,那朵紅花在陽光下閃著亮。

我喜歡章詒和的書,也很喜歡她的「作者簡介」,那真是簡之又簡,只有兩行字,第一行只有六個字:章伯鈞的女兒。
每回看她的新書,翻開書頁,雖然早知道簡介不會變,我還是喜歡看一眼,章伯鈞的女兒,章伯鈞的女兒,似乎道盡了一切。
為什麼她的人生那麼多舛,為什麼這人有獃氣,也有點憤世嫉俗,卻又是個溫暖的人,因為她是章伯鈞的女兒。
我從沒看過有作家用這種方式介紹自己:我爸是XXX!(高幹子弟倒是會喊:「我爸是李剛!」)
今日還有多少人識得章伯鈞?不要說在台灣大概千百中無一,我也很懷疑在中國大陸有多少年輕人知道他,
好一點的多半還知道當年有個反右運動,毛澤東有個「大鳴大放,引蛇出洞」,一舉殲滅了中國的反動派知識份子。
作為「天下第一右」,章伯鈞的人生完了,之後在文革中帶著羞辱死去,連女兒章詒和也被盯著不放,
最後被打成反革命份子,要到勞改營坐二十年的牢。現在章詒和把牢裡看到的事寫成小說,讓人一起看看時代的悲哀。

上禮拜跟女友去看電影,好萊塢版的《龍紋身的女孩》,票買早了,多了一小時的空,就到樓下的書店晃晃。
這時看到章詒和的新書上架,這本《劉氏女‧楊氏女》,翻開後頭看看出版日期,12月23日,還熱騰騰的。
當下決定要買,卻不是要當下買 ─ 書店裡沒打折,回家上網路書店再說,反正買貴的錢也不會給到章詒和手上。
終於禮拜天書送到了,我分著兩天看完,一天看劉氏女,一天看楊氏女,回頭又做了點「考證」的功夫,
接著上網查查,發現沒什麼人討論其中的幾個關節,甚至似乎連看過的人都不多,讓我頗感詫異。
這是一本(或該說兩本,因為是不同時候出版的,只是現在集結成一本)非常出色的小說,就跟《往事並不如煙》一樣,
書好看,不是因為作者文筆有多好,而是因為故事本身就太動人,作者只需要讓故事以最有生命力的方式鋪陳出來。
章詒和寫勞改營裡的女囚,寫她們入監前的故事,寫她們入監後的日子,非常具有感染力,會讓人忍不住一直讀下去。
這是我看過最成功的「監獄小說」,之前沒有,之後我也認為很難有人能超越章詒和,因為時代給了她太好的材料。
反右、文革、勞改,這些都是歷史的遺事,一個人能夠全部經歷過,要能有作家的眼睛去看,有腦袋去記憶,
還要能熬得夠久,活到現在,把親身看到的事情寫出來,但是又不寫得只有那個時代人才能懂,多難?

雖然說時代背景是這些故事成功的條件,但這兩個故事主角的悲劇卻不全是時代造成的,還有部分是因為個性和民族性。
章詒和寫這些女囚,寫的是中國小人物在大時代裡的人性,因為是親身經歷,所以也格外令人心驚。
當然,這畢竟是「小說」,不是以往的傳記散文,故事裡的章詒和成了「張雨荷」,就是在宣告這是傳記式的小說,
而小說是有些杜撰或想像成分的,只是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有多少的「甄士隱」,那就只有作者才知道。
照我讀來,書裡大概七八成的事是真的,只是時間順序改了。故事多以線性的方式描述,讀起來很流暢。
雖然有時未免有些煽情、有些刻意,但章詒和就是有辦法灑狗血灑得讓你入神,讓你覺得應該真有這些事。
作者本身是研究戲曲出身的,所以人物的出現和表現常帶著些劇場的感覺,敘述時也有很多「戲文體」的對白,
像什麼「我也知道,今後跟他扯不上三國,說不了紅樓,就是過日子」,讀來有趣生動,心裡卻不會當真,
所以這是小說的優點還是缺點還很難說,不過我是喜歡的,畢竟這是章詒和的小說,適合有這種風格。
但真讓我訝異的文字是關於性愛的描寫,我沒想到會這麼多、這麼強烈,有時甚至像(印象中的)言情小說一樣,
寫口交、寫強暴、寫自慰都很露骨,即使要帶點隱喻來修飾,也都非常到位,刻意要強化性在故事中的地位。

何無極很奇怪:楊芬芳即使站立也是軟若無骨,柔如絲綢,兩人四目對視,靜立不語,卻都不由自主地歡快起來。須臾之間的生命,就是彼此的渴望;唯一的衝動,就是交換各自生命中重要而隱匿的部份。他們像兩棵直立又旺盛生長的小樹,枝葉相纏,根鬚相交。又如春天的耕作,要紮進泥土的深處。

這種文字看了不禁讓我發笑,倒不是嘲笑,是覺得好玩,完全沒預料會在這樣悲慘的故事裡讀到這樣的性愛描繪。
章詒和自己強調,性對於囚犯來說其實是很重要的,正因為完全沒有性生活,反而開口閉口就是跟性愛有關的髒話。
但不論罵得再髒,或是寫性事寫得多露骨,只要故事有真實感,這些都不是缺點,反而成了特色。

說到真實感,小說裡有些橋段看起來是真的,但卻又充滿戲劇性,甚至像是電影情節,尤其像《刺激1995》。
例如劉月影出了監牢回家看兒子,才十天就逃回監獄喊著要進門,喊著這裡才是她的家,坐牢坐到離不開監獄了;
和電影不同的是,囚犯想回監獄裡不是因為覺得被社會所遺棄,而是覺得被家人、被過去所遺棄,人生已經沒有未來了。
還有一段,楊芬芳在監獄庫房裡拿出普希金的詩集,還背誦了一段詩給張雨荷聽,聽得她激動萬分,
這一幕也很像《刺激1995》裡囚犯們聽到《費加洛婚禮》的橋段,文學和音樂在失去自由的生活裡,都是奢侈品。
所以即使只是亂唱幾句戲曲,或是聞到炸花生米的香氣,那都是無比的幸福,因為會讓人覺得自己好像還擁有自由。

章詒和說她要寫四個女囚的故事,寫到楊芬芳不過才第二個,所以還有兩個可以讓人期待,
我覺得這些人的故事其實也挺適合拍成電影的,要是我來當編劇,可能會讓四個人在監獄外頭的生命先有交會,
比方劉氏女、楊氏女的故事裡都有一段去看電影的情節,而這個情節對她們的人生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甚至可能如果沒有那場電影,這些人可能未來都不會犯下大錯,也不會進到勞改營,毀掉一生。
那麼何妨讓她們看的是同一場電影呢?如果四個女人,彼此事先不認識,卻因為同一場電影改變了一生,
也許在電影放映時有留意到對方(像是丈夫羊癲瘋發作的劉月影),之後各自發展,最後在牢裡相會。
用一場相同的電影,一個相同的監獄,四個不同的角色,可以堆疊出時代的無奈,還有個人命定的悲慘。

最後,我想談談我對這本書的一個疑惑,我沒看到有人發現這點,但這真的很明顯,甚至讓我想寫信問章詒和。
雖然章詒和說要寫四個女囚,但其實楊氏女的故事中還安插了另一個獨立的角色,一個叫巫麗雪的女囚。
在楊氏女的故事裡,巫麗雪是個精神病患,到最後被當眾槍斃,其實《往事並不如煙》裡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
那是章詒和出獄後,跟同樣坐過黑牢的聶紺弩講述她在牢裡如何害死了一條人命的小故事:

我開始了講述:「最初的幾年,我是在苗溪茶場。三十多個新、老反革命女犯擠在二十多平米的監舍。睡在我斜對面的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婦女,叫張家鳳。她生性活潑,多才多藝,有一條好嗓兒,會唱許多中外歌曲。高興起來的話,還要講幾句英語。我覺得她是眾多女囚中最可愛的,但是組長警告我說:『張家鳳是個抗拒改造的反改造分子,你不要接近她。』很快,我便發現她的精神不夠正常,自說自唱,神神叨叨的。越是春茶採摘的季節,她越是發作。別人一天採茶二十多斤,她的茶簍卻是空的。消極怠工,就是抗拒改造,晚上要挨批鬥,犯人鬥犯人。多數犯人為了表現自己靠攏政府,接受改造,批鬥時就掐她的胳膊,扯她的頭髮,煽她耳光,我嚇得躲在旮旯,但張家鳳卻習以為常,甚至面帶微笑。組長又告訴我:『她的態度如此囂張,是仗著自己軍人出身、軍大畢業。打過幾次殺威棒,好些了。她犯罪的起因是被一個首長搞了以後,甩了,從此對共產黨懷恨在心。』」

「這樣經歷的女同志,在建國初期是不罕見的。即使有些年輕女同志被組織安排給了某首長做老婆,多數也不幸福。」聶紺弩插了一句。

「大概是第二年採摘春茶的時候,張家鳳的舊病復發了,而且很嚴重。她咒罵的不光是那個曾經玩弄自己的部隊首長,也不單是把她送進監獄的軍事法庭。她咒罵的是毛澤東。很多犯人都聽見了,大家爭先恐後地去揭發。事情匯報上去,管教幹事發話下來,說:『章詒和的文化程度高,叫她不要採茶了,拿著紙和筆,跟在張家鳳的後面。聽到一句反動話,就寫下一句。再佈置另外幾個犯人靠近張家鳳勞動,一邊採茶,一邊用心記下她說的,晚上讓她們找人寫成揭發材料,作旁證。』當時正是下午四點鐘的樣子,從清晨四點開始爬上茶山,人已經幹了一圈兒(即12小時)。我累得要死,腰痛得要命,好像就要斷了。一聽到這個任務,忙甩下茶簍,心裡別提多高興啦。只覺得自己可以從筋疲力竭中逃出來,而不去想想我記錄下的材料是乾嘛用的。我跟了她兩個下午,她在咒罵的時候,仍稱毛澤東為毛主席。她真的瘋了——這一點,別人不懂,我應該懂。大約過了半年,在『十一』國慶節之前,張家鳳被押走了。9月30日,勞改茶場召開寬嚴大會。寬大處理的樣板是我們的那個組長,減刑半年;從嚴懲治的便是張家鳳了,因惡毒攻擊偉大領袖而判處死刑。宣判後的二十分鐘,遠處傳來了兩聲槍響,數千人的會場如一潭死水。子彈射穿她的同時,彷彿也擊中了我。張家鳳死了,我覺得是我用筆和紙害死的。」我說不下去了。

聶紺弩起身把茶杯端給我,說:「喝口水,喝口水。」

「聶伯伯,你知道嗎?從抓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認為自己無罪。但從槍斃張家鳳的那一天開始,我便覺得自己真的有罪了。」

對照一下巫麗雪和張家鳳的故事,內容幾乎都若合符節,章詒和不可能在牢裡同時碰到兩個這樣的人,
所以可以確定這個巫麗雪就是張家鳳。但在楊氏女的故事裡,巫麗雪並不是死於第一次的「寬嚴大會」,
這一次的大會(就是本文開頭引文的那一個大會)只有為蘇潤葭減了半年的刑期,巫麗雪甚至沒有參加。
但在《往事並不如煙》的裡張家鳳卻是這時候被槍斃的,因為章詒和說:「在『十一』國慶節之前,張家鳳被押走了。
9月30日,勞改茶場召開寬嚴大會。寬大處理的樣板是我們的那個組長,減刑半年;從嚴懲治的便是張家鳳了」。
明顯地「組長」(蘇潤葭)的半年減刑和「張家鳳」(巫麗雪)的槍斃是在同一次大會上,小說裡卻故意分成兩次,
時間自然也往後挪了一些(春節前夕才死)。更重要的是,在小說裡,張雨荷記錄與揭發巫麗雪的瘋話是在第一次大會前,
而且內容只是罵勞改場的指導員,不是罵毛澤東,所以頂多只害巫麗雪到晚上被狠狠折磨到不成人形,卻沒害死她。
感覺起來,章詒和好像在《往事並不如煙》裡替章詒和入罪,卻在《楊氏女》中替張雨荷脫罪。
當然,沒有人會在傳記散文裡譴責自己害死了人,卻在虛構小說裡說自己與此無關而藉此想洗清名譽的。
那麼章詒和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寫?巫麗雪的故事寫了兩大段,還寫得有點長,而且跟楊芬芳沒什麼大關係,
換句話說,沒有必要寫進《楊氏女》裡,反而很可以獨立寫成另一個(或第五個)女囚的故事,形象應該會更飽滿。
明明沒必要寫,而且又要費心改動原本的事實,章詒和卻還是把巫麗雪寫進了楊芬芳的故事,應該有很明確的理由才是。
由於我沒看到任何相關的討論,在此乃記錄下來,如果真的找不到答案,那也許就只好寫信問問作者了,
只是不曉得章詒和能不能回覆 ─ 她願不願意做點「讀者服務」是一回事,對岸政府會不會干涉她收信恐怕才是先決問題。

7 則留言:

  1. 在所謂中國文革的時代,類似她(他)這種情況(抗拒勞改)的人物想必不在少數,毛澤東主席真是英名睿智阿,連人類好鬥這麼艱深的性格,都瞭如指掌,真讓人佩服的五體投地。

    人類真的是很好鬥阿,好鬥可以致富,好鬥可以升高官。沒別的原因可以解釋,只少我是這麼認為。悲慘的年代。

    可以不留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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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想要說的是,在那個年代,遭遇相同情形的人,應該為數不少,更何況事發地點又是在中國。只是很單純的想表達個人想法。

    不留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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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當然可以不留名,雖然我只是「希望」大家留代號,但那也只是我希望而已。

      話說回來,我讀著閣下的口氣,是對岸的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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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噓,別挖苦我。

    不留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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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他的專欄常提到關於"勞改"這類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http://chinese.wsj.com/big5/20120111/QHY100235.asp

    不留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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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你好!

    我想引用板主這篇文章最後面的發現在我的報告上(會寫出處),請問板主許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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