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後設‧死亡筆記本

在西方哲學的領域裡，分析哲學一向跟「後現代」、「解構」等等詞彙是水火不容的，
多數的分析哲學家都會覺得這些談後現代的人腦袋裡不知道在想什麼，而且連話都（故意）講不清楚，
因此後現代的東西對他們來說跟一些星座、算命相比其實差不多，都是鬼話連篇。
不過，很難得的是，其實這兩個領域都很常用到同一個詞彙，那就是「後設」。


後設，是英文meta的制式化翻譯，這個字根與西方哲學有著無法分割的關係，
最明顯的例子當然就是「形上學」（metaphysics），字面意思就是「物理之後」；
很多人因此把形上學的定義視為是「處理物理科學或可見世界背後根本特性的學問」，
不過其實事實也有可能很鳥，就是在亞里斯多德全集裡，metaphysics這篇剛好排在物理學之後而已。
無論如何，哲學從形上學開始就很喜歡meta，舉凡什麼後設倫理學、後設知識論、後設美學之類的多到數不清。
基本上我們可以說，哲學裡談的「後設」大多是跟「應用」相對的概念，
所以有後設倫理學就會有應用倫理學，其餘亦可類推出應用知識論、應用美學等等。
有趣的是，形上學是哲學領域裡唯一沒有分後設和應用的學科，因為形上學永遠都是後設的，
從這一點來看，似乎也可以佐證，為什麼形上學在哲學中總是佔有一種特殊的地位。

雖然分析哲學、歐陸哲學（包括後現代）都喜歡用後設，但其實兩邊的用法非常不同。
在後現代主義流派裡，後設多是「解構」後的「再描述」，代表的是一種「反過來的視角」；
但是在分析哲學裡，後設是一種在邏輯關係、論證理據上的位階表現。
舉個例子，後設倫理學通常不會談「墮胎是否應該」、「我們能不能吃狗肉」的問題，
那些一般都會被歸到應用倫理學的領域，後設倫理學討論的是更根本的一些問題，
例如「道德法則是否應該具有普遍性」、「道德是定言的（categorical）還是假言的（hypothetical）」 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哲學家通常喜歡追逐事物的本源與背後的理據，因此「後設」往往是終究要走的路，
雖然我們不需要先確認「道德是什麼」後才能問「可不可以墮胎」，
但是對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來說，他/她會知道自己還沒解決更根本的問題，而且也該有興趣會想要多瞭解與探問。

在我的經驗裡，分析哲學中「後設」最好的解釋其實是一種相對位階的分類，當B是A的後設理論時，
C也可能是B的後設理論。從大的角度來看，形上學就是知識論的後設理論，而知識論也可以是心靈哲學的後設理論，
而這並不排除形上學同時是心靈哲學的後設理論、心靈哲學是行動哲學的後設理論等等；
從很小的角度來看， 後設也可以只是一種推論的關係，甚至是一種無聊的搞笑，
例如王老先生常常會對「自己不擔心明天的上臺報告都還沒開始進行」 這件事感到擔心，
這個「對於不擔心的擔心」就可以稱為一種「meta-worry」，其關係甚至可以用邏輯式來表現。

講了這麼多，大家也不用覺得頭昏，因為「後設 」這種工作在技術上其實一點都沒什麼了不起。
這樣說吧，只要閣下看得懂《死亡筆記本》漫畫裡的那些規則，知道為什麼情節會如此進行，
那麼閣下應該就已經有足夠的「慧根」可以懂得後設的應用技巧。事實上，在我看來，
《死亡筆記本》真是一套非常具有分析哲學精神的漫畫，故事先奠立了幾個基本規則，
之後便不斷地在「玩」那些規則的複雜度，尤其是夜神月和L對決的前七集更是如此，看起來真是過癮。
可惜等到L一死，整個故事的複雜度也隨著驟降，直到結局才稍微又起了個高峰。
然而，從我第一次看這套漫畫時，我就覺得結局在推論上有問題；到了最近，又向家教學生借了第13集來看，
裡面有寫到對作者的採訪，我看到劇情的原作者居然說這是他想到的可能結局中最高明的一個，
不禁有些訝異，在此我也來玩個meta遊戲，分析一下結局有哪裡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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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假設大家都看過《死亡筆記本》，也都還記得結局的發展，如果沒看過這套漫畫的，建議別看下去。

在漫畫的第97～98話中，尼亞對夜神月提出了見面的要求，他是這麼說的：


（這是網路上看到的翻譯，這頁跟市面上的中文版沒有意思上的差別，有疑慮的人可自行參考其他版本）

我先替大家整理一下他們在立約時的情況：

A. 尼亞已經找到奇樂的幫手魅上，並發現他手上握有一本死亡筆記本（但他一開始發現的那本是假的）。
B. 夜神月故意讓魅上露餡，他知道尼亞已經找到了魅上，並用假的死亡筆記本來引誘尼亞上鉤。


以下我以夜神月心中的計畫為藍本，一步步找出這些計畫背後的預設條件，也可以說是一種後設關係。
請注意，以下所寫的都是夜神月心中的想法，包括他認為尼亞會怎麼想，以及尼亞認為他會怎麼想等等。 

1. 夜神月的最終目的 
魅上帶著真的死亡筆記本前往最終的倉庫舞台，以死亡筆記本和死神之眼殺掉夜神月以外的其他人。
                                              ↓
2. 尼亞的計畫（在1的條件下，也就是從夜神月的觀點來看）
尼亞發現夜神月會派魅上到最終的倉庫舞台，為了防止被殺，尼亞會找到魅上，並把死亡筆記本偷掉包，
這樣一來魅上就只會在假筆記本上寫字，大家都不會死，反而可以證明夜神月是奇樂。
                                              ↓
3. 夜神月的計畫（在2的條件下，也就是「夜神月所認為的尼亞對夜神月想法的猜測」）
派魅上到最終的倉庫舞台，並殺死夜神月以外的其他人。
                                              ↓
4. 尼亞的計畫（在3的條件下）
跟夜神月約好到最終的倉庫舞台去，並設法證明夜神月是奇樂。
                                              

一步步推到這裡，不曉得大家看出問題在哪裡了沒有？表面上，一切都很合理，
尼亞約了夜神月去倉庫，他想要證明夜神月是奇樂，這一點雙方都很清楚，但問題是要怎麼證明？
尼亞的證明方式，就是要在魅上使用死亡筆記本的時候當場逮捕，換句話說，
第4點要先以第3點為預設條件（尼亞要先知道魅上要來倉庫殺他，才能藉由他來證明夜神月是奇樂），
但第3點卻是第4點的預設條件，換句話說，這個計畫或推論其實是一個循環！ 

為了避免有人看不懂我寫的意思，我改用白話的方式來寫一遍。想想看，以尼亞的聰明，
他有可能呆呆地等著魅上來殺他嗎？他明知道夜神月會派魅上來，有可能不先採取行動嗎？
這當然不可能，夜神月也當然知道尼亞沒那麼笨，而尼亞也知道夜神月不會覺得自己那麼笨…
然而，在上面流程表的第2點裡，尼亞卻必須預設夜神月會認為自己有那麼笨才行，
否則夜神月既然知道尼亞一定會動手腳，怎麼還可能會叫魅上照著尼亞的計畫去行動？

如果想要擺脫上述的矛盾或循環困局，有2個可能的條件，然而我認為全部都不對：

1. 尼亞以為夜神月還不知道魅上已經被發現了
 不對，夜神月不可能在大家的面前使用死亡筆記本，所以一定要由魅上，也就是尼亞口中的「X奇樂」來進行；
雙方都清楚這點，尼亞既然敢邀約見面，夜神月當然也想得到魅上已經被尼亞找出來了才對，
否則豈不是就跟前面說過的一樣，尼亞居然會認為夜神月相信尼亞會乖乖送死？

2. 尼亞不知道夜神月會派魅上來倉庫殺他
也不對，漫畫裡在雙方要相約見面的時候，尼亞自己心中的口白裡也有這麼一句：
「如何啊！夜神月…這樣子，你打算做的事，就有可能執行了吧！」
以此我們應該可以說尼亞是知道夜神月想要假手於他人來殺他的。
更何況，就像前面提過的，如果夜神月不派魅上來，要怎麼用死亡筆記本殺人？  

講到這邊，不曉得各位是否覺得有些眼花撩亂，但這樣的「meta遊戲」卻是哲學人最鍾愛的活動之一，
也或許因為缺乏這樣的訓練，讓一路處理劇情都很嚴謹、合邏輯的漫畫原作者大場在最後出了紕漏。
不過這個問題還是瑕不掩瑜，《死亡筆記本》仍是我心目中最精彩的「邏輯暨分析漫畫」，
尤其是L，那精彩的推理更是遠追Ellery Queen這些本格派推理小說主角，沒想到漫畫居然可以畫到這種地步。
可惜的是，隨著L的死亡，整套漫畫竟也跟著走味，夜神月甚至連帶地也變笨了好多，
難道咱們的奇樂大人也是個獨孤求敗，因此才會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