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9日 星期一

Light seeking light doth light of light beguile



有在網路上看新聞的人應該都會發現,台灣這五六年冒出了一股國際新聞熱潮。更早幾年,台灣的國際新聞的量可能還不如國際趣聞(例如當年超紅的蘋果41J作品),當年比較在意、比較固定會寫國際新聞的就是中央社,但那種國際新聞真的非常生硬,有點像是在寫訃文,格式和字數都很固定,大概就是在五百字上下交代某某地(通常是美國)發生了一件事,沒有前因沒有後果也不需解釋。但這一切在太陽花事件後有了大幅度的改變,不僅新的純網路媒體一家一家興起,風傳媒、端傳媒、報導者、上報……而且都把國際新聞當成重點經營項目,傳統的老媒體也開始在此著力,不只在電視台製播帶狀性的每週(甚至每日)國際新聞節目,各報國際組的報導內容也增加了,甚至衍生出一些有特定主題的單位,像是聯合報系的轉角國際、蕃薯藤的地球圖輯隊等。一時間,台灣人好像忽然變得好關心國際新聞,不只是媒體的數量變多,而且閱讀和轉載的數量也不差,彷彿是長久積累而未被開發的閱讀需求驟然得到了釋放,這背後的細節待我稍後再說,我想先談談為什麼這現象會在太陽花事件之後冒出來。

我以前說過,太陽花事件對台灣最大的影響或許是在於意識,而且是種無意識。台灣的國際新聞熱出現會在太陽花之後,可能的原因非常多,我不能也不想一一舉出(例如網路技術的成熟等),在此我只想提幾個跟本文較相關的層面。首先,我認為太陽花事件造成了一部份人(尤其是支持該運動的青年)有一種對國際能見度的焦慮感,雖然當時我們有許多語文人才不斷把各種訊息翻譯成各種外文向外傳播,但是得到的反響很少,甚至有些外媒的言論對這運動還不是那麼友善,相較於同一年的雨傘運動,外媒不僅大幅度關注而且一面倒支持,台灣人為香港欣喜之餘也不免有點心焦,而這樣的心態對於關注國際新聞、培養國際視角是很重要的,如果你當時也有注意的話,台灣這股國際新聞熱一開始的主要支持者、參與者其實就是年輕人,直到現在依然是年輕讀者居多,要我說的話,應該是太陽花事件讓他們對類似事件的敏銳度都提昇了,從而形成正向的關注循環。我另外還想提一個這股國際新聞熱潮能夠成功的背景條件,就是臉書等社群媒體的使用環境已經「成熟」,講清楚一點,就是媒體已經完全跨入網路化與臉書化,不僅如此,社群網路跟現實世界的藩籬也在太陽花事件後完全被打破了,凡出現在臉書上的便是現實,凡現實的必應該出現於臉書,當「萬事問臉書」已經是大家的口頭禪,當一般人與新聞圈從資訊來源到傳播方式都是憑藉於此,資訊傳遞的範圍就一定會擴大(深度就未必),那些純網路的新聞媒體就有了跟原本其他媒體較量的環境,而國際新聞就是他們最好施展拳腳、顯現自己不同以往的好地方,因為說白了,大家的國際新聞都一樣是從外媒統合編纂而來的,大媒體不會比較吃香。其他還有一些現象,像是網路公知的出現,他們不但三不五時會主動帶入一些國際訊息,而且也喜歡轉載國際新聞,這都是利於國際新聞發展的條件。

前一篇文章說了些讀國際新聞和讀歷史的相似處,這篇要更著力於此來談,而且我不打算像前一篇講得那麼抽象空洞,有些虛無飄渺,畢竟那篇文章有一半左右是我夢裡跟人講的東西,醒來後覺得有趣記下的。這一篇則是好多年前就想過要寫的,大抵就是在台灣的國際新聞風潮最流行的那個時期(這兩年又有點退燒了),有些內容也是當時就草草記下的,現在既然有了前一篇就順便將此補完,也算是我送給某個為了國際新聞每天累個半死的朋友的談資(或笑料),或許,連我這麼冷眼的人都願意寫這麼沒意義的文章了,他也可以「努力向上,不負諸君期望」。

讀國際新聞跟讀歷史的第一個相似點,就是「不必要」,沒錯,尤其是在個人的尺度上,完全不必要。一個人可以完全不懂歷史、沒有國際觀而依然過得很好,應該說地球上多數的人都是接近於如此的(至於「萬一」擁有這種能力會有什麼好處,我前一篇大致都講過了)。然而一旦把尺度拉升到國家民族的層面上,這話好像就不能那麼理直氣壯了,一個遺忘歷史的民族、一個沒有國際觀的國家,這不僅是負面的詞彙,而且也讓人隱隱然覺得一定是出了什麼大問題。既然如此,那台灣這幾年忽然開始「流行」起國際新聞,這應該是好事吧?也許吧,但比諸於西方媒體,我們的國際新聞還是不太一樣的。前頭說,我們的新聞已經跟社群網站非常密合,而國際新聞熱潮的誕生更是直接立基於社群網站的發達上,所以也很自然地,我們的國際新聞往往非常地「網路化」與「臉書化」,因為這就是這些基本新聞受眾習慣與喜歡的方式。大家不妨去看一看,轉載數量比較多的國際新聞通常不外乎以下幾種,一種是跟台灣有關的新聞(因此嚴格來說並不那麼國際),一種是大家都在講的超級熱門議題(例如脫歐公投,不管懂不懂都很值得轉載一下說個幾句,但是後續的脫歐事宜就沒多少人在意了),還有一種就是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情境式乃至文青式報導,這種「新聞」通常劈頭就先來個兩大段的寫景與抒情文字,然後主要話題就圍繞在記者想關注的對象上打轉,三不五時才會向外延伸一些,但始終充滿動人的關懷與情操,是一篇「充滿可讀性的好故事」。這種報導對不對、好不好且先不論,至少在國外媒體中是非常難看到的,與其說是新聞,毋寧說是散文,甚至接近於小說。

說到故事,這是歷史跟國際新聞的最大相似處,兩者都是一套說故事的功夫,而且同一件事、同一個故事可以有數不清的說法,有時不見得有完全的對錯之分,但往往有明顯的高下之別。表面上,歷史的軸線在於時間,而國際新聞的軸線在於空間,但國際新聞有個特點,就是比國內新聞需要更多的背景描述與因果解釋,畢竟講的是別人的事,是我們比較陌生的環境,從人物、制度、文化、風俗、現象、學理都可能需要解釋,如何在有限的篇幅裡把事情清楚地對不熟悉當地情況的讀者交代,這本身就是一種說故事的功夫,而且就像歷史一樣,就算給定了同樣的史料,兩派學者卻可以講出完全不同的解釋方式。要注意的事,雖然故事由人來說,但不代表怎麼說都沒有問題。回到前頭說的「動人故事」上,台灣媒體喜歡從情感面著手來敘事,尤其碰到跟人物相關的專題報導時更是如此,書寫時一直強調這個人物本身的境遇,希望寫得有血有肉。那外媒不會有關注個人情況的報導嗎?當然有,但在國際新聞上通常不是真正敘事行文的主線,比較常是話頭或收尾時把讀者帶入狀況的小故事而已,例如最愛寫小人物的紐時,他們會找香港的書店老闆、上海的滴滴打車兼差司機、東京大學的女學生(東大男女比5:1)、羅興亞人的某個難民……等等,但是你真的閱讀過報導的話,可以發現這些人物本身的故事不是報導的重點,有時候甚至把這些人的故事都刪掉後整篇報導的資訊其實也沒有減少,這些故事只是讓你更能進入狀況的「工具」而已。相較之下,台灣的國際新聞非常喜歡寫個案,而且常喜歡用充滿文青風格的筆觸來描寫。我要說,這除了是因為我們本身不像國外擁有那麼多國際新聞的資源與人才以外,也是因為我們的民眾不習慣太難入口的東西,就像我以前說過的,你找余光中(那時還在世)把每一期的經濟學人、紐約客、大西洋月刊的封面故事翻成中文免費給大家讀,看的人一樣會非常少,那不是語言能力的問題,而是閱讀文化與知識準備的問題,面對一篇兩三萬字針對某個現象的深入報導,沒有包裝一點糖衣的話,我們真的很少有人能啃得下去。

如果歷史的說故事基礎是史料,那國際新聞的說故事基礎是什麼?答案應該是「事實」。聽起來像是廢話,所有新聞的基礎不都是事實嗎?不然要報導假新聞嗎?然而探知事實其實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理所當然,而如何陳述事實更是一門大學問,真的做起來不僅麻煩,一切也都會因而改變。對新聞來說,第一手的採訪永遠是最有價值、不可取代的,然而絕大多數的國際新聞都不是第一手的報導,尤其台灣媒體的資訊來源更往往是第二、三手的報導,不但沒有國際大媒體那樣派專員駐點或到處跑的能力,連買地方新聞社提供的稿子的財力都沒有,所以我們大多數時候能做的只有編纂與整理,成品如何完全就看整理者的功底與心態,「事實居先」的態度此時就扮演了關鍵角色,尤其在這立場先行、假新聞橫行的年代,編輯要怎麼對訊息把關?是要花功夫多找幾個來源比對,甚至去多做點功課補一點背景知識?還是有人寫了我們就轉,只要「感覺立場正確」就好,能在網路上吸引點閱量就好,最好再來個標題殺人+有梗說故事,寫出一篇符合大家既定印象又有點新意的報導,這樣就能讓人「喜歡」國際新聞了……。

當「事實居先」的心態確立之後,不只是報導的內容會有差別,寫法也會很不同。再舉前面說過的濫情故事風為例,外媒不是不能寫記者個人的觀點,也不是不能表現出媒體的偏好立場,但那不該是貫串全文的主軸。比較常見的做法是,你先在文章裡頭把希望讀者知道的具體事實一一羅列,然後在後面帶入記者與媒體的評述,這樣做不代表媒體的立場就會因而失色,要知道,即使是這樣看似中立的寫法,裡頭還是有無數可以夾藏私貨的地方,但是當你的寫法是「由事實切入情理」,其說服力跟「用情理包裝事實」是不一樣的,尤其對有經驗的讀者而言,他們很能辨明哪裡藏了私貨、這篇文章的記者夠不夠認真用心,也知道自己剛剛是不是看了一篇文宣廣告。我之所以一再警告大家小心公知們餵養的「國際新聞」(也包括歷史),就是因為裡頭私貨太多,錯誤也往往多得要命,而且從頭到尾就是篇文宣廣告。

想要在說故事的時候能謹記事實居先的原則,還有一個難處,那就是得要慎用因果連結。就算是同樣的事實或史料,不同的因果連結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果,這點也不用看歷史或國際新聞,看政治人物吵架或推卸責任的時候就很清楚了,一件事情到底是誰的錯永遠也吵不完。如果一個媒體願意把事實居先,那麼他們在使用因果推論的時候就會很小心,說「黃背心運動是因為馬克洪政府宣布提高燃油稅而引起的」沒有問題,但是說「黃背心是因為貧富不均而引起的底層抗爭」就要小心了。老實說,怎麼樣才算是合理的因果推斷、如何拿捏中間那條說不清楚的線,這是所有編輯與讀者永遠也做不完的功課,包括外媒在內,誤用、濫用因果連結的情況所在多有。但功課做不完不等於就放下不用做,我們有太多的新聞(包括國內與國際)根本不在意那條線在哪裡、存不存在,故事隨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因果怎麼跳躍甚至錯置都無所謂,反正仗著這裡的讀者不會計較,乾脆大大方方地把新聞當成灌輸意識形態的工具。在這方面,我認為做得最好的媒體是經濟學人,這份刊物有個特色就是不太常做預測,即使預測也都謹小慎微,他們比較喜歡事後分析,而且分析時會一一羅列可能的原因和反例,從中找出解釋的理路。相較之下,近幾年國際新聞的風氣起來後,台灣有不少媒體喜歡標榜「長文」,好像寫得長就等於有深度一樣,可是寫作者/記者的心態並不想把事實居先,他們只想在煽動讀者情緒的同時堆砌多一點的術語,顯示自己入情入理、文情並茂,但是如果你仔細分析其中的理路,往往會看到不明確甚至錯誤的事實陳述,以及亂七八糟的因果連結,這如果是聊聊天、寫寫個人臉書或部落格的話也就算了,但是當這種文章被奉為國際觀與國際論述的上品,那除了代表讀者不識貨以外,大概也代表我們真的很缺有眼界和眼光的國際新聞編輯。

看到這裡,我想應該很多人會覺得我也太會唱高調,台灣就這一點大的地方,以媒體現有的人力與財力,要符合我說的標準不是太過緣木求魚了嗎?當然我承認我說的是理想狀態,不僅台灣辦不到,西方媒體也不是每次都合格的,而且隨著時間還有往下落的傾向。然而我想我們還是可以追求一個起碼的比例,不用篇篇國際新聞都好,但最起碼不該是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如果我把在事實基礎上呈現觀點的國際新聞類比為「正史」,把那些以觀點包裹事實的類比為「演義/小說/說書」,那麼一個理想的閱讀環境裡應該要兩者兼具才對,既有許多我們比較可以信賴的正史研究,也有輕鬆有趣的演義說書,然而當市場上一面倒都充斥著後者,而且一般讀者還把演義當成了正史,那就是很大的問題了。前幾年台灣曾為內容農場充斥的問題苦惱,現在有不少內容農場被淘汰了,但是卻有不少原本的媒體自願轉型為比較體面的內容農場,每天衝文章數亂寫亂湊,然後再去找些公知或想成為公知的人來提供內容。為了求生,我覺得這種做法不見得就如何邪惡,問題在要有人把關,內容農場內容農場,還是要真正有內容的才能養在裡頭,可是實際上呢?我們的國際新聞風氣是忽然長出來的,從供給方到接收方都是如此,畢竟不能跟人家幾十甚至上百年所建立起來的系統與風氣相比,但就在外媒近年來心心念念一直討論報導水準是不是又沉淪了的時候,我們一開始就甘於把水平線設在地底下,是不是也太快自我放棄了?

我一再拿歷史和國際新聞來類比,有時候當然不免有簡化之嫌,但是我覺得這個風險是值得的,因為兩者都是有趣的「故事」,縱橫開闔無所不包,光是學著怎麼拿捏因果關係的那條細線,我就覺得兩者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真的要怎麼拿捏比較好,我只是個讀者,也不必撈過界在這裡說太多,倒是我認為中庸裡頭有一段話,用在這上頭居然若合符節,甚是貼切:「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對我來說,閱讀國際新聞可以說就是這個學「道」的過程,曉得了箇中道理,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會有所不同,不僅有助於所謂的「國際觀」,而且也可以了解自己所處的時空環境,曉得周遭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憑空或偶然出現的,當你越了解外在環境,你也會有越好的條件了解自己。說到底,也許這才是「國際觀」最實際的用途 - Look at the bigger picture, and see where you really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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