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116這天

准許我進入醫業時：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我將要給我的師長應有的崇敬及感戴；
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
病人的健康應為我的首要的顧念：
我將要尊重所寄託給我的秘密；
我將要盡我的力量維護醫業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的同業應視為我的手足；
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病人間；
我將要盡可能地維護人的生命，自從受胎時起；即使在威脅之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道。
我鄭重地，自主地並且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約定。

－ 1948年日內瓦宣言

1981年3月30日，美國總統隆納雷根遭到槍擊，被送往喬治華盛頓大學醫院，進行胸腔手術前，雷根脫下氧氣面罩，跟醫療團隊開玩笑：「我希望你們都是共和黨的。」領頭的醫師Joseph Giordano其實是支持民主黨的，卻在這時說了一句傳頌數十年的話：「今天，總統先生，我們都是共和黨的！」

2010年11月26日，連勝文在永和遭到槍擊，為隔天的五都選舉帶來很大的震撼，從選前一直吵到選後。許多人質疑槍傷的真假，台大創傷部主任柯文哲出面聲明：「我看過傷口，看過電腦斷層，我是深綠，難道你們不相信我嗎？這絕對不可能是造假！」

上面這兩則故事，我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應該也有很多人知道，早從希波克拉底誓詞開始，「有醫無類」就是醫師奉行的準則，醫師和醫院必須拋棄一定的選擇權，即使你再不喜歡這個病患，你也要以對方的權益優先，這是醫學倫理四原則共同的根本，就算是十惡不赦的殺人魔受了傷，醫生照樣沒有說不的權利。當然，我們身處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不時就會聽到令人搖頭的醫療新聞，但是應該沒有人會想要助長這種現象…應該…

直到我看到前兩天陳明源醫師的「預演」，點了一下網友的回應，包括轉載者的評論，幾乎一面倒叫好。對，這只是鬧著玩的，黃安並沒有真的被退掛，我甚至相信到時候如果黃安真的受了傷去找陳醫師，他很可能還是願意治療。然而這種事不應該被拿來開玩笑，就像警察不能喊他不願意保護他看不順眼的人，而這種聲明更絕對不應該被鼓勵。對，黃安很討厭，而且是驚人地討人厭，尤其在幾個小時前，周子瑜因為黃安的檢舉而「被迫」道歉並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讓黃安更是成為全台公敵。然而這不該損及他的人權，就算你認為他跟我們不同國，甚至是我們的敵人也一樣。

無獨有偶，在這個「醫療新聞」出現後才隔不到一天，立刻又有一則「教育新聞」出現。



這樣的行為其實有諸多不妥。首先，這是期末考，正式考試，考這種題目跟授課內容或科目有什麼關係嗎？再者，這個題目有（比較）客觀的評分標準嗎？更糟的是，看到這樣的題目，學生們只要不是笨蛋的大概都知道老師是什麼意思，有人敢寫老師不喜歡聽的話嗎？這是不是逼著學生消遣你討厭的人？當老師得意洋洋地把考題和學生的答案公開，高喊「看到同學的回答後，我對台灣民主充滿信心了」，這不是也等於在告訴學生以後該怎麼答題嗎？當我們的醫師、教師如此勇於表態，甚至願意把專業倫理拋諸腦後，還獲得普遍的贊同，甚至是掌聲。這是非常值得憂心的事，不論他們支持或討厭的對象是誰都一樣，如果只要風向對了就可以狂打落水狗，未來大家也只會順著新的風向，找新的落水狗來打而已，從人民到政府都很難說得上可以有什麼進步。

也許很多人覺得這些事情沒有那麼嚴重，不過就是開開小玩笑而已嘛，我卻覺得這越來越變成一個既定的風氣，學院裡尤其不該如此。在此我要推薦一本美國2008年出版的書，叫做《Save the World on Your Own Time》，雖然書中談論的是美國當時的狀況，但跟台灣其實頗有相似之處。作者Stanley Fish也是大學教授，他看到許多充滿「正義感」的老師，在學院裡不斷宣揚自己的價值觀，灌輸學生各種「正確」的觀念，因而站出來寫了這本書。他認為大學教育真正該交給學生的不是價值判斷，那是學生本身和社會的工作，老師真正該教的是知識，是分析，是思辨，對於簡單的口號尤其更要小心。課堂上不是不能談淡水阿嬤，但是老師該談或該考的不是朱立倫有多可笑，而是應該讓學生挖掘更深更多的問題，譬如為什麼政治人物喜歡講小故事？台灣跟國外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風氣的？有哪些成功和失敗的案例？用小故事來談政見有什麼問題…等等（書中談的是小布希的例子，當時小布希正處於人人喊打的狀況，跟今日的國民黨與馬英九有些相似）。當然，人難免會顯露出自己的偏好與成見，但身為教師，你可以在自己的時間參與社會來宣揚你的理念，平時在學院裡，學生真正該學的是在這一連串的探問中學會怎麼問問題、找答案，接著找尋自己的答案，而不是由老師給他答案，更不是看老師的喜好來判斷該說什麼答案。

其實不只是在課堂上，這幾年台灣有很多標榜思辨的「事業」，包括公民論壇、電視節目、投稿專欄等等，雖然說是說要大家自主思考，但是常常也只是順著風向，講些政治正確的話，高舉各式各樣的價值，跟Stanley Fish或Michael Sandel所談的複雜思考相去甚遠，就算是知識分子，有時就連討論不同可能性的包容力都沒有。真正的思辨，應該不能避免問困難的問題，我所謂的困難不是寫邏輯式或使用術語，而是要去問自己的立場預設了什麼、會帶來什麼難處。如果不問困難的問題，只是不斷宣揚自己的觀點多有道理，找一些對手可笑的點，或是乾脆找個可笑又容易對付的對手，打小屁孩給大家看，這其實都不是真正的思辨，用最近流行的話來說，不過是在同溫層裡抱團取暖而已。

說到問困難的問題，今天是總統與立委選舉日，我從來沒投過票，這次也一樣。國民黨看起來一定會兵敗如山倒，我也樂觀其敗，我甚至同意這些年越喊越大聲的那句話 － 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然而我同意的理由可能跟多數人不一樣。首先，我認為這句話有歧義，甚至可能是空話，畢竟什麼叫做「好」呢？有些人想的可能是經濟會變好，有的人覺得不用再媚共傾中，有的人喜歡談世代正義，有的對食安問題不滿，有的要對抗資本主義…。這些「好」彼此之間可能相互牴觸，甚至根本是個空集合，有些則是根本跟誰執政無關，然而大家卻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打倒國民黨，而且我還常在網路上看到一些人氣不錯的公知們，即使不明講，文章裡頭也還是透露著一種等國民黨一倒情況就會好轉了的氣息。我一點也沒有想替國民黨辯護的意思，這確實是個徹底沒救的政黨，而且我認為這次大敗也不會讓他們真正改革什麼。然而台灣如今面臨的是多病齊發的重症，其中有很多事情甚至根本是我們自己不能掌控的，不論換什麼政黨，我們都得做出困難的決定，問自己一些困難的問題。如果國民黨（起碼這次）繼續執政下去，這些問題就不會有人問，甚至還有不少人會天真地以為「國民黨倒是台灣變好的必要且充分條件」，對台灣人來說，國民黨不只是沈痾，也是逃避的藉口。所以當越多人高喊著「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那麼國民黨就真的非倒不可了，因為這之後才是面對現實的起點。

很久沒寫部落格了，原本九月說要一口氣寫五篇，結果忽然就放空放到了現在。原本打算繼續空下去，很多想過甚至說過要寫的東西，動力總是轉眼即逝。有時覺得有滿腹的話可以講，但真想到要放在部落格時卻又覺得何必。就像這篇，本來我還拉裡拉雜寫進了很多事情，例如最近《查理週報》的話題，以及我個人的一些經驗，結果打完了以後，想了想又全部刪掉。多言數窮，我也越來越不喜歡談公眾與時事話題，就在這裡打住吧。還是向有英文能力的人推薦那本《Save the World on Your Own Time》，這些年台灣有很多話題都讓我想起這本書。

如果年前得空，也許再寫些跟讀書或文學有關的事。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