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正書簡」與「識繁用簡」

這是胡錦濤寫的書法，看得出來這位叔叔是有練過的，寫得有骨有肉，比多數台灣政要寫得好多了。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字嚴重違反了中國現行的寫字原則，一是繁體為文，二是由右至左。
拿這幅字出來講，自然是要談到這幾天馬英九的「識正書簡」的一席話，此言一出，眾人一片罵聲，
而且罵得最兇的還不是綠營的，許多偏藍的朋友都已經罵到瘋了，我到現在還沒有看到有誰支持這個說法的。
看看網路上大家的指責，泰半是在批評馬英九媚共，連文字都不想保留云云，簡言之就是在罵他馬統，
對於這些批評，我雖不會附和（因為我不認為他有笨到不知道在台灣推行簡體字的後果），
但阿囧總統實在是活該找罵挨，一切都是自找的，誰叫他把一兩句話講得那麼曖昧，
還有「協議」一詞出現，活像是要跟對方簽約一樣，有這樣的笨蛋，不罵他罵誰啊！

然而，隨著這個議題的發燒，我也聽到許多人開始批評簡體字，更甚有以「殘體字」稱之者，
大家開始說簡體字扼殺了中華文化、無法顯現中文的造字與用字規則等等。
例如「我下麵給你吃」如果改成簡體字的話，則成了「我下面給你吃」，頓時間竟是春意無邊。
這樣的說法當然有其道理，而且一點也不新奇，從我們小時候開始老師就告訴我們簡體字破壞了中文的規則，
長大之後，當我就讀中文系時，中文系的教授們更是對簡體字恨之入骨、視若寇讎，
有誰敢在報告裡寫（我們的報告很少可以用打字的，中文系嘛，老師總喜歡看學生動筆）簡體字，
簡直就是在跟老師挑釁，或是嫌自己的分數太高，差不多可以說是在找死。

然而，對我來說，繁簡之爭，事實上往往是一種意識型態之爭，尤其稱繁體為正體者，更是如此。

時間推回我的大學時代。當時中文系大二最重的一門課，非「文字學」莫屬了，
尤其當時授課的是系上的大牌教授，此課之份量自然更加與眾不同。
所謂的文字學也者，大體上類似大家在中學學到的「六書」規則，只是我們學的更加進階，不僅要細究各規則的用法，
而且教授還要大家狂讀外加狂抄《圈點說文解字》，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要練寫《說文解字》裡的9353個字，
而且光是寫近萬個小篆還不夠，抄本上還要附上各式各樣的註解與心得。
現在聽起來，一定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這一共才4個學分耶，不只一個學年裡要寫這麼多有的沒的，
還要讀完兼查完一本重達3公斤以上的古書（《說文解字》極大極厚，我們當時均稱之為「說文血滴子」，
意思是如果用這本厚書砸人，中招者必受重傷，用法得當甚至可以取人首級，妙用無窮），
但說實在話，當時幾乎沒有人是真的乖乖照做的，大家都是拿學長姊留下來的舊作抄寫，
這也是理之當然，畢竟一個大學生哪有那樣的能力與學力，可以研讀完這近萬字的古文和其背後的語言規則，
反過來說，教授也心知肚明，不僅學生做不了這份大作業，他自己也不可能有辦法看完所有人的「心血」，
說穿了，派出這種作業不過就是在上下交相賊罷了，對於學生的文字學程度少有助益。

說了這麼多，我到底要講什麼？很簡單，現在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夠看得懂小篆呢？
大家批評簡體字破壞了中文的造字規則，但現行的繁體字不也一樣？而且甚至《說文解字》都還不夠古老，
小篆上有大篆，大篆上有甲骨文，我們現今所用的字絕大多數都是由這裡所發端，然而當今有幾人認得？
還記得當年教授在上課時說道，他有一次去金門時看到一面大旗上寫著「溥天同慶」，
見到的人中有人譏笑說寫錯字了還不知道，教授卻反而大讚金門人有文化水準，
因為「普」乃是「溥」的假借字，所以「溥天同慶」才是「正體」，
大家所認為的「普」反而是黑暗的意思，天上一片黑暗，有何可慶？
這故事聽起來的確是令人長了見識，但反過來說，這種事情幾人能夠？
有小學生或中學生在考卷上寫「溥天同慶」的話，保證一定被打X！

當然，很多人或許會說，可是繁體字畢竟還是離六書的規則比較近啊！哪像簡體字那種「突變」的規則。
這點我當然同意，但一來其實小篆跟楷書或隸書的差異其實大到出乎很多人的想像，
所以說繁體比簡體「近古」，不免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再者，還有一個更簡單的理由，
那就是我們在學習中文時其實也幾乎都沒有學過什麼「文字規則」，管它繁體簡體，照著抄、寫到會就對了，
請問有誰在學「贏」這個字的時候，可以說出為什麼會把「亡、口、月、貝、凡」五字合併為此字？
我們甚至很少思考過這個字是五個單字的合體，反正老師怎麼教我們就怎麼寫，如是而已。
所以，哪怕是繁體字比簡體字更貼近中文的造字與演變規則，這也只對少數的專家學者有意義而已，
對絕大多數的中文使用者而言，無論是哪種字體都跟學英文差不了多少，都只是在「背」而已。
語言這種東西，永遠都是在「應用」之中存在，也在應用之中變化，所謂的古典與原創也正是以前的應用方法，
想維持古典之美固然很好，我也完全贊成，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看得懂」才是唯一的需求。

看到這裡，看官們或許可以明白為什麼我會說繁簡之爭多是意識型態之爭，
因為除非我們恰好是文字學者，或是書法專家，否則用哪種字體都只是看我們從小怎麼學而已，
用繁體字的人不見得就比用簡體字的人更懂得中文的美或中文背後的道理，
我們之所以瞧不起簡體字，多半是因為我們覺得自己用的字體比較「高等」，比較「有文化」，
但這樣的「意底牢結」（以前的人對「意識型態」ideology的翻譯）背後，其實我們用繁體字的並沒有那麼了不起，
在幾千年的文字演變和文化累積之前，我們幾乎都是知識的侏儒，所以大哥也別笑二哥。

所以，我們難道就要歡迎簡體字「入侵」台灣了嗎？我不會這麼說，也不需要這麼說，
因為我們都是用繁體字長大的，已經習慣成自然的東西不需要改，就像是對岸的人不用學繁體字那樣，
我們沒必要學簡體字，除非我們自己覺得「从」寫起來比「從」有道理，或「叶」比「葉」寫起來方便，
語言的改變應該是自然而然的，雖然簡體字是政治力強逼的結果，但它的存在已是事實，而且也確實運作無礙，
那麼我們何妨就接受這個事實，他們用他們的簡體字，我們繼續學我們的繁體字，
如果有一天中國官方又忽然發瘋想要「化簡為繁」，勒令全國改用繁體字，那我們也樂觀其成，
但在這一天來臨前，我們也不用覺得自己高高在上，更不用有個笨總統去插手管對岸的文字政策。

說到這個笨阿九的「識正書簡」，我想應該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筆，而是幕僚寫的稿子，
甚至，應該說，是幕僚「抄」來的東西，因為這個說法在中國早就有人在大力鼓吹了，
最有名的當是彭小明所寫的《漢字簡化得不償失》一書，此書還找來這幾年聲名大噪的章詒和作序，
書中早已主張「識繁用簡：恢復官方正體，簡化字降為書寫體」，想來阿九的幕僚應該是從這裡抄來的，
作者原本是個只懂簡體字的一般大陸人，但尋得許多古書後才開始學繁體字，此後便鼓吹繁體不遺餘力，
此書我在台灣尚未尋見，只讀過章詒和之序，有機會值得買回家一讀。

章詒和在《漢字簡化得不償失》的序裡有一段文字，是關於簡體字不堪的歷史，
也是簡體字出自集權政府專斷決策的一個例證，不妨引來給大家看看：

…文字乃文化之根，是歷史之本。從一個字的形成與演化，我們得以窺探到華夏千年的歷史，人類的發生和生存。紅色政權成立了，立即就要改動這個「根」與「本」，而這個改動居然是由一個叫「文字改革委員會」的機構一手包攬。領導人吳玉章不是文字專家，是中共元老。這個機構開了些會議，便形成了「漢字簡化方案」文件；很快，「方案」上報了中共中央；很快（時隔三月），第一批漢字簡化方案在全國推行。推行的重點就是報紙和學校…

…到了1957年反右運動，「漢字簡化運動」升格為政治問題，換句話說，對漢字簡化的態度就是對中共的政治態度。「染透猩猩血，風釀楚天秋。」章伯鈞反對漢字簡化的發言，成為他「劃右」定性的重要罪狀。著名學者、文字學家陳夢家為此而送命。還有許多的師（特別是語文師）、職員、機關幹部對行政干預漢字簡化工作表達了不同意見，而丟掉飯碗，最後家破人亡…

最近聽到不少人援引中共官方的說法：推行簡體字是因為當時文盲多，簡體字易學，
然而，想想我們學寫字的過程，多個幾筆、少個幾劃其實都不是重點，有辦法和能力唸書的人不管字簡字繁都能學會，
看看章詒和的文字，便能知道，簡體字的濫觴僅是政治運作與鬥爭上的考量。
簡體字的歷史的確是一段憾事，然而，歷史的憾事何其眾多，語言這種東西一旦已經成為習慣，就極難變動，
我們可以檢視簡體字成形的歷史和過往，也應該繼續延續我們的繁體字，但不需要因此鄙夷用簡體字的人，
更不需排斥使用簡體字的文字資料，因為他們學習或成形的過程其實跟我們一模一樣 — 就是習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