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精通」這門語言嗎？ — 不太柏拉圖的哲學「饗宴」

五月六日，星期三的夜晚，乃妞的三十一二十五歲生日，幾個人聚在泰鼎吃飯，小小慶生一下。
下午剛趕完稿的我匆匆出門，率先抵達餐廳。八點左右，人陸續到齊，妞、王老先生，以及以前的同事Irina。
飯局裡，想當然聊的都是沒營養的話題。好好吃個飯，還想爭長論短、戮力思辨的，只有無聊的哲學人才會如此，
就像《柏拉圖》的〈饗宴篇〉（Symposium）一樣，吃飯聊什麼「Eros」，啊不就是「愛」嘛，
隨便打開個電視節目都在聊這個，何必大費周章，非得在筵席間來一場哲學論辯不可？

沒想到，我們還是開始了這麼沒意義的對談，主題是「何謂『精通』一門語言」。


故事差不多是這樣開始的～～

妞：「英文真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語言。」
我：「或許入門有難易之別，但是想要精通的話，沒有什麼語言是簡單的。」
妞：「你在扯啥狗屁啊是什麼意思？」
我：「因為我們面對的是相同的世界，就算有一個語言原本很簡單，也會為了應付這個世界而變得很複雜。」
旁邊（忘了是誰了）：「那要怎麼樣才算精通？」

為了記述方便（其實是我忘記確切的對話過程了），所以我在前面省略了一些言談的細節，
但如果閣下不幸地擁有一些哲學細胞的話，可以看出上面的對話其實有非常多可以細究的地方，
例如心物關係、語言和世界的對稱性等等，這些論題不僅太大，而且還是當代分析哲學激辯的議題；
所幸，此處的脈絡裡，我們只要搞清楚最後那一句「那要怎麼樣才算精通？」就可以避掉很多麻煩。
「精通」兩字在第二句裡偷偷混了進去，這是一個不清楚的概念，卻在此處成了語言難易度的判準，
所以搞懂了什麼是「精通」之後，那我們才可以解決「語言難易度是否不同」的問題。
接著，大家開始了針對「精通某一門語言」開始發表自己的見解。

警告，以下開始的分析非常哲學，而且相當分析哲學！對哲學過敏者切勿繼續閱讀。

妞：「我會避免寫錯字，但是我自知用字太平易，沒辦法用有學問的字句，所以我不算精通。」
我：「我覺得所謂的『精通』，是指某某人可以利用某個語言來應付他所處的環境中需要利用語言表達的事物。」
Irina：「我覺得『精通』某個語言就是要能區分很多細微的差異，譬如類似的兩個字或句，要能區分出不同之處。」
王老先生：「這根本是不需要這樣討論的問題嘛，『精通』本來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何必要有明確定義！」

不曉得看官們覺得誰講的有道理。事實上，我覺得每個說法都有可談之處，
妞雖然沒有說出什麼叫精通，但是她利用排去法說出了「不能運用有深度的文字就不算精通」，
這個說法雖然有些陽春，但是基本上應該會得到大多數人的同意，
畢竟我們在現實中是會期待一個「精通中文」的人應該要能看得懂且寫得出一些之乎者也的句子的。
Irina的說法是另一種典型，應該也是她的經驗之談，而且亦能獲得許多人的認可，
因為我們也一樣會期待一個「精通英文」的人要懂得notion、conception、idea這些用詞的差異何在。
至於王老先生的說法雖然看起來有些無賴（啊不要討論就好了嘛！），卻是很不容易對付的說法，
一個「模糊」（vague）的概念本來就無法真正達到細緻的量化或給予定義，
例如哲學上我們很常用的「禿頭」例子：到底要有多少頭髮才算是/不是禿頭？
一個有3萬根頭髮的人應該是禿的沒錯，而7萬根的好像不能叫做禿了，但是5萬根呢？
如果5萬算是禿，那5萬5千呢？6萬1千呢？「禿」這個概念雖然不精確，但仍有有真假值，
在王老先生的看法裡，精不精通正和禿不禿雷同，只有相對標準，沒有明確的法則。

最後談談我的說法，這個說法在席間受到了很多攻擊，但是我至今仍不打算放棄，所以在此詳述。
我的定義和其他兩個有給出的定義（也就是王老先生不算）最大的不同，應該在於「主客問題」。
也就是說，妞和Irina的定義中，「精通」與否幾乎完全仰賴於「外在世界的客觀標準」，
而我則把「精通」的判定收回到「使用者本身主觀的情況」中。
仔細來說，在他們的定義之中，就算王小明認為自己可以分清楚notion和conception兩個字，
但是如果從客觀且真正知道此差別的的第三者來看（哪怕這個第三者從來沒有出現過），
卻發現王小明其實根本就搞錯了，那王小明就是不懂（即使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
將此類比擴而充之，哪怕王小明自以為他用字處處有學問、對字句的細微差異也很通曉，
但是如果「第三者」可以說出他其實根本連個屁都不懂的話，那王小明就絕不能算是「精通」。

換過來看吧，在我的定義裡，即使王小明在「第三者」的眼裡其實連個屁都不懂，
但是很巧地每次王小明運用他那有限且還往往是錯誤的語言能力時，卻恰好都可以達到他的需求，
例如每次寫作文都大受肯定、寫文案剛好都碰到中文比他更差的客戶，或是他恰好在火星文出版社裡上班等等，
總之他覺得他寫的並沒有錯，而且也剛好都沒有被打槍，那他就可以算是「精通」中文了。

我的說法在不懂哲學的人眼裡看起來應該會覺得胡說八道，因為王小明只是好運而已，不是真的很行，
但是在懂哲學的人眼中看起來（至少在我自己眼裡看起來）卻可能很狡詐。
我的說法裡牽涉了幾個觀點，大處來說是關於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和「規則依循」（rule following），
小處來看則是有些盜用了Putnam，甚至是Quine的一些哲學「玩法」。
用哲學術語來說，這有點像是Hilary Putnam一篇文章裡的問題：「意義到底在不在腦袋裡？」
只是我的問題要改成：「語言用得對不對，到底是在你的腦袋裡決定，還是在別人的腦袋裡決定？」
我的說法的狡詐之處在於，我其實並非完全否定「第三者」的必要性，因為王小明並不是與世隔絕的人，
他只是沒有碰到讓自己認為自己的語文能力不足的事件或人物，換句話說，你我都可以是王小明，
每個認為自己的某個語言夠好的人都可能是王小明，因為你永遠無法保證不會有更強的「第三者」出現，
因此只要你在現實環境與經驗中真的夠好（沒有出過問題就算夠好），那就算是「精通」，
這樣不但把「精通」的難易完全依據個別的人物設定，而且也保留了被「證偽」（被指出其實不精通）的可能，
算是主客觀條件皆有所用的一種作弊方法了。

把「精通」的判定權從「絕對的第三者」中搶過來，分配到「偶然的第三者」和「使用者本身」中還有一個好處，
那就是可以避免「時間性」和「特殊性」的問題。換句話說，我的中文好不好不需要孔子、朱熹、方苞來跟我比較，
我頂多只需跟余光中、楊牧、金庸、九把刀等人相較即可（甚至也不需要跟這些人比較，條件因人而異），
我也不需要被現任的大法官指責我對法律術語的掌握不夠精確，因為我根本不會有這種機會。
胡適的中文在絕大多數人眼裡應該是夠好了吧，但是在魯實先（知名文字學家）看來卻只是欺世盜名；
現實生活裡，我也覺得自己的中文算很不錯了，以前離職時老闆要我找一個中英文跟我一樣「可靠」的人接手時，
我直接告訴她太難了，這樣我不知道要等到民國幾年才能走掉，這樣說或許很猖狂，但這個時代的現實卻是如此，
我們的社會裡連基本的中文素養都很少有人能達到，以致於讓我這無學之輩能夠到處講大話（這豈不正是王小明嗎）。
然而，當我看到余光中的文章裡如何計較文字細節，如何小心翼翼地避免中文西化等等問題時，
我仍發現我是心虛的，是有很多努力空間的，但這只是恰好如此；我們這一代知識份子的中文程度是遠不如上一代了，
因此「精通」的定義也應該要跟著時代逐漸有所轉變，而這個轉變恰好可以用我所說的「某某人所處的環境」來表現；
白話一點來說，當我們越來越不需要在意余光中說什麼、每天晚上新聞字幕的錯字越來越多時，
就代表我們對「精通」的標準已經大大降低，而且是很自然地降低了。

講了這許多，其實還有很多問題沒有細究，我也不認為我的說法中沒有缺點，
不過我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試著「守看看」的立場，如果有人看到什麼值得反駁之處，
不妨回應一下（真的會有人回嗎？我懷疑耶...），大家可以切磋，當作是思維遊戲也罷，
哲學嘛，不過就是這樣你攻我守、你講我批的一種智性活動嗎？

PS：常看到人在履歷表裡填語言能力時在英文那邊填上聽說讀寫都「精通」，真的叫來面試卻是連高中程度都不夠，
我不認為這些人是我所寫的「王小明」，他們啊，其實知道自己的能力不過爾爾，這樣填只是想搶個面試機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