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7日 星期二

甄嬛傳的花語



三年多來,這閒置的部落格的最後一篇文章一直停留在〈也來談談瑯琊榜〉,我在裡頭講到那時看不下甄嬛傳,看了一點點只感不耐就棄劇。這篇文章,就是我寫給自己的「打臉文」。

我好好開始看甄嬛傳,乃是2016年底的事情。那時老婆正在「重看」,我原本沒有參與,不過那時候我們兩人一起玩了一個手機的益智遊戲叫「2048」,而且玩著玩著開始比賽,也就是兩人同時開始進行同一個關卡,先解開的算贏,而老婆指定玩這遊戲時要放的「背景音樂」就是甄嬛傳。因此,每次當我先解開關卡,老婆還在解題時我也順便「被迫」看甄嬛傳打發時間,幾十上百場玩下來,這劇也讓我看出了味道,甚至在堪堪草看過一遍後,自己又在每日睡前偷空重看幾集,結果重看還不到一半,就已經發現好多第一次看不可能發現的細節,讓我發現這真是太厲害的一齣戲,我以前對瑯琊榜的稱讚根本就是沒見過世面,兩劇的複雜度和精巧差太遠了,根本不是在同一個檔次。

在(好好)看甄嬛傳以前,我從沒想過有大眾影視作品可以如此抓到中國古典文學(甚至也包括某些西洋文學)的精髓,細膩周到、層層對比均不在話下,幾乎可以把金聖嘆評水滸傳和西廂記,以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那些技法一一拿來套用,什麼棉針泥刺、烘雲托月、背面傅粉、草蛇灰線、正犯略犯、有隱有見…等等都用上了,或者也可以說非常符合福樓拜定律:「所有重要的事起碼都要寫兩遍」,這不僅是讓事件之間有了彼此強化的對比關係,更重要的是,事件的意義可以在對比之中真正彰顯出來,給予觀眾一個發現的歷程,只要你注意劇中重複出現的劇情和事物,把前後關係串起來想,很多看起來不重要的事情都會變得有意義,而當觀眾靠自己看出其中的關竅時,那種痛快感和震撼感是平鋪直述遠遠比不上的。為了讓讀者自己去發現,甄嬛傳的鋪排可以說是「損之又損」,很少有什麼無用的畫面,而且有太多東西都故意不講,等著觀眾自己去查、去想、去對照、去穿針引線。要說我對瑯琊榜當時的稱讚 — 看得起觀眾,那這才真是我看過最看得起觀眾的電視劇,沒有之一,可以說是有紅樓夢的幾分模樣了。當然,這畢竟是現代電視劇,不能真的跟古典寫實小說算在同一個檔次,甄嬛傳裡的不合理和唬爛處還是很多,尤其是中醫簡直變成了比現代醫學還厲害的黑科技,幾乎可以說「得太醫者得天下」,這已經算是奇幻小說的設定了。不過撇除這些問題,就把甄嬛傳當成某種架空類型故事來看,我對於對岸處理故事細節的能力已然拜服,這比瑯琊榜還要更難讓我們企及,我甚至敢說台灣再拼二十年也不可能搞得出這樣的東西,就算有人願意花大把銀子不計成本代價投入製作也一樣,因為這根本不(只)是錢的問題。

在兩岸關係如此敏感的時刻,講這種話簡直就是欠罵。不過我說過了,既然這裡已經「完全是我的地方」,那我就好好說點實在話,好不好聽,有沒有人想聽,或者用尼采的話來說,有沒有聽得見這些聲音的耳朵,都不是我考量的事情。至於我怎麼敢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這恐怕得一處一處細講,只是甄嬛傳畢竟也有七十幾集,即使是通俗劇,說複雜也夠複雜了,為了讓大家大致看出個理路,我只舉一種例子來談就好,就是甄嬛傳裡的「花語」,藉此讓大家也一起看看我所見甄嬛傳的用心之深。

甄嬛傳裡講到花的地方很多,這劇走紅多年不衰,其中有很多關節大家都有討論到,我並無意重複,因此我指的「花語」並不只是世人為花兒賦予的寓意(例如寧嬪最愛的合歡花象徵恩愛),也不只是表面上的文字關係(例如「夕顏」暗指「戲言」),這種手法雖然還稱得上有妙處,不過對於看慣了紅樓夢這一類小說的人來說就不算新鮮。甄嬛傳厲害的是在花中放入了豐富的文學指涉,甚至還注入了一流的文學技法。在文學指涉方面,我覺得最具代表性的是第19集中果郡王在湖舟上巧遇甄嬛,行舟間甄嬛聞出了果郡王身上帶著杜若,便說:「杜若是有情的花,難道王爺有意中人了?」有意思的是,從最早的楚辭開始,包括後世詩人講到杜若的時候,其實都更常將之視為君子品德的象徵,不過楚辭九歌中描繪愛侶關係的名篇〈湘君〉中確有將杜若視為有情之花。更有意思的是,果郡王與甄嬛談到杜若的這個境況,正好就呼應了〈湘君〉裡的描述:「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這「遺」要唸成「未」,給予之意)甄嬛此時為了探視遭到幽禁的沈眉莊,正好就打扮成下人婢女的模樣,而果郡王與這位「下女」不僅相談甚是投契,後來還把隨身的荷包(上頭也繡著花,不過我眼拙,看不出是什麼花,但不像荷花就是了)給遺落了,也讓甄嬛發現了裡頭藏著自己的小像,間接接到了告白。講得再遠一些,這個荷包後來在65集又掉了一次,不過這次是被人故意弄掉的,而設計此局的人正是浣碧,她不甘永為下女,不但想要飛上枝頭,還想獲得她傾心已久的果郡王,於是故意讓荷包掉落,小像在皇帝面前曝光, 最後「不得已」站出來圓謊說那是自己的剪影,如願嫁入果郡王府,收割了這段杜若之緣。果郡王這兩次掉荷包,都給了下女,卻都不是出於自己的本意,獲得的更都是讓他失望的結果,說起來這人真的該要「看緊荷包」才是。


順帶一提,劇中的杜若只提其香而未見其形(除非就是荷包上的花),不知編劇是否有用心考證,現在我們所說的杜若其實跟古人所指的並非同一種花,在宋代謝翱所著之《楚辭芳草譜》中記載:「杜若一名杜蘅,苗似山姜,花黃赤子大如棘。九歌湘君曰採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湘夫人云,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杜若之為物。令人不忘搴採而贈之,以明其不相忘也。」從花形來看,跟今日的杜若非常不同,這是因為我們現在說的杜若來自於日文,指的根本不是同一種植物。不過劇中也有給一些線索,甄嬛提到:「彷彿有杜若的氣味,只是不該是這個季節所有的。」從這句話來看,這杜若應該不是現在的杜若、日本的杜若,劇組對此有下過功夫。首先,現在的杜若香氣並不突出,而中國古代的杜若是一種香草植物,古人當初看重的也是其香而非其貌,所以甄嬛才聞到了杜若的花香,果郡王也應該是曬乾後保存的,這是香草植物的特色之一,才能在花期之外帶著杜若。再者,劇中一再言及彼時荷花花期將盡,因此可以推估是6~9月,與今日的杜若花期重疊,但古代的杜若(杜蘅)花期在4~5月,與甄嬛所說「不該是這個季節所有」相合,如此看來,應該沒有時空錯亂的問題,劇組在這種小地方用上了心,確實讓人佩服。

維基百科上查到的,本草綱目裡記載的杜若模樣,跟果郡王荷包上的花樣有像嗎?

雖然這種文學指涉上的用心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不過我心裡也明白,這畢竟是無聊文學典故宅才會喜歡的東西,一般大眾不會感到興趣的。其實這部戲真正精彩的,在許多沒有明講、意在言外的細節,要靠讀者自己用心比對才能看出來,而一旦看出來了又會覺得「這比明講有意思太多了」。舉個跟花有關的例子,在第5集中,皇帝在甄嬛入宮後第一個除夕夜晚會離開宴會出外散心,原因是看到席間放了一盆紅梅,而皇后和果郡王都知道那觸動了皇帝的傷感,而且說華妃入宮晚不知道。我們以此就可以知道,紅梅跟他對純元皇后的回憶是很有關係的,看到紅梅會讓他想起純元已經不在了。到了第21集,那已經是下一年的冬天,皇帝跟甄嬛正是郎情妾意恩恩愛愛的時候,有一回他在甄嬛屋裡被「罰寫」詩詞,甄嬛說起皇帝在她屋外種了好多白梅,雖然漂亮但是在白雪裡就看不出花景了,這時皇帝就笑說可以把那些白梅都換成紅的,而淳貴人又跑進來,手上捧著一大把紅梅,還去拿了花盆插上放在屋裡,並說選了含苞待放的可以放久一點,皇帝看了也很開心。想想這裡頭的關節,紅梅是純元的象徵,皇帝一開始替甄嬛屋子種植白梅,其實呼應的是後來皇帝化姣梨妝時所說的「擬態而非求真」,也對應了後來的「莞莞類卿」事件,皇帝心裡頭把甄嬛當成了純元的替身,只是同中存異。到了兩人感情最好的時候,皇帝甚至覺得紅梅不再惹起他難過了,甄嬛屋裡屋外都可以放紅梅,這時他或者認為甄嬛給他的慰藉已經可以蓋過失去純元的哀傷,或是他覺得甄嬛真的已經就是第二個純元了。然而到最後當他真的看到甄嬛穿了純元的衣服,卻又發怒把甄嬛貶位幽禁,這真正符合了所謂「一擊多鳴」的技法,這一巴掌打得前面幾個事件一起嗡嗡作響,彼此共鳴所說出的「真相」是甄嬛一路以來都是替代品,即使有短暫的「扶正」待遇,卻終究只是皇帝的工具而非目的。而當甄嬛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也真正對皇帝死了心,決定不計代價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甄嬛傳裡用花串起人物關係的地方很多,有些隱而不顯的地方已經可以說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最好的例子是甄嬛與果郡王的傳情之花「夕顏」,從兩人在桐花台第一次有了知心之談開始,一直到最後果郡王喝下毒酒,夕顏既串起了兩人的故事,也暗喻著這段關係,其中最隱晦的一段,當是果郡王遠赴川蜀辦事,讓蜀錦局置辦了兩批繡有夕顏的蜀錦,卻不直接給甄嬛,而是給了華妃,這才有了後來華妃把這「犯忌諱」的布料轉贈甄嬛的情節,關於這其中的機關網路上已經有人說過,有興趣的人可以自行去找,不用我再多言。我想強調的是,戲裡對於果郡王赴川一事並未明言,只給了一兩次間接的暗示,也沒有說果郡王跟蜀錦局有什麼關係,觀眾必須自己掌握住夕顏這條草蛇灰線,講白話一點,就是你看到夕顏一出現腦子就要自動發出「伏筆警報」,然後去找出前前後後藏了些什麼東西。等到你發現其中的關竅時,既有發現巧妙佈局的樂趣,而且也會對果郡王的用心與小心留下深刻的印象。

說到果郡王的用心與小心,我且講遠一點,也談談另一個「一擊數鳴」。第5集皇上倚梅園遇到甄嬛而未見其貌,吩咐太監蘇培盛找人,結果蘇培盛錯找了想冒充甄嬛的余鶯兒,皇帝見了她後吟了兩句「詩」:「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吟罷便走了,留下一臉懵逼的余鶯兒,一旁的果郡王「好心」告訴她說那是李白的詩,而皇上喜歡李白。劇中沒講的是,果郡王其實是故意講錯的,那不是詩仙的詩,是「詞仙」朱敦儒的名詞,別說倚梅園裡那個飽讀詩書的女子一定讀過,光從格律來看也有問題,這兩句是「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以平仄而言就知道不是詩,只要粗通文墨的人就會知道果郡王講錯了,然而余鶯兒卻完全沒發現,這時後果郡王就知道蘇公公找錯了人,所以出去之後想提醒蘇公公,可是這時余官女子開始對皇帝唱崑曲,皇帝聽了很喜歡,果郡王就又開始裝死說沒什麼事,這裡又再一次表現出他的聰明、好意與小心,懂得在皇帝面前裝糊塗、藏才,乃至避嫌。從這幾處對照他後來開口閉口就是「熹貴妃安」,犯禁帶領親兵追趕要被送到關外和親的甄嬛等等,就更可以讓人看出什麼叫「愛情使人盲目」,把一個深明事君之道的王爺搞成了什麼都不管的賀爾蒙大爆發青年,再對照第50集裡太后對果郡王所說的:「這情深意重是帝王家不該有的,這點,皇帝就比不過你。」諷刺效果更是十足。

叨叨絮絮講了許多,其實也只舉出了一小部分的例子,類似的技法在甄嬛傳裡很多,在紅樓夢等古典小說裡算很常見,但是我在電視劇裡從沒看過。甚至說句不好聽的,我覺得一般觀眾根本不會在意,也看不出來,我前頭講的那些有好多地方我就沒看到有其他人發現,所以花這種功夫有很大的機率會變成對著瞎子拋媚眼,純然白費功夫。畢竟電視劇觀眾跟古典小說讀者的觀看心態不同,何況現在就連願意靜心慢慢在古典小說裡尋找抽絲剝繭之樂的人也很少了,但甄嬛傳的導演和編劇還是用上了心,相當讓人意外。說老實話,這種「做白工」的傻事,台灣的電視劇是萬萬不肯幹的,這種做法不僅考驗觀眾的細心與耐心,更考驗編劇的才氣與能力,甄嬛傳在這點確實做得算是出色,起碼在電視劇來說可謂前無古人,連以前那些紅樓夢的連續劇都沒能把握住紅樓夢小說裡這些技法,因為電視劇畢竟跟小說的表現手法不同,難以照搬照用,可是甄嬛傳卻讓我看到用影劇作品呈現古典文學技法的全新可能,因此感到格外驚奇。

當然,甄嬛傳說到底依然是部大眾娛樂劇,什麼誇張灑狗血機械降神還是免不了的,有些錯誤也相當無厘頭,像是硬要把「夕顏」說成是牽牛花,但牽牛花其實是「朝顏」,夕顏應該是葫蘆花才對,而且不管夕顏朝顏都是出自日本的稱呼,中國自來沒有這種說法,如此生搬硬套不知為何,難道是想在紅樓夢之外再把源氏物語也拉進甄嬛傳的典故裡頭嗎?然而這些小傷在我看來瑕不掩瑜,甄嬛傳的成就依然值得大書特書。只不過,八年過去了,甄嬛傳起的頭並沒有其他劇接上,包括系出同源的羋月傳、如懿傳,我陪著老婆在吃飯時多多少少看了一些,卻找不到甄嬛傳那種「看得起觀眾」的味道,更別說是現在滿坑滿谷的各種古裝陸劇了,這些年中國影視業的熱錢太多,根本沒有人想要花功夫經營劇本,雖然甄嬛傳、瑯琊榜也都是從網路熱門小說改編而成的,但是改編手法還是有好壞之別,我沒看過甄嬛傳的原著,也不覺得需要看,因為這劇本身已然足夠完備,不用再去小說裡掏揀什麼環節,光是這點,便已經把許多改編自小說的影視作品遠遠拋在後面。

有人說甄嬛傳之後無宮鬥,我卻說甄嬛傳之前無如此等級的文學劇。然前既無古人,後可有來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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