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son的隨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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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 sprach es wieder ohne Stimme zu mir: "Was weißt du davon!
Der Tau fällt auf das Gras, wenn die Nacht am verschwiegensten ist."

2011年12月30日 星期五

哈金‧落地‧台北人



最近哈金出了新書,《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我坐在誠品看了大概十幾分鐘後,列為「不急著想看的書」,
決定之後再看 ─ 起碼等我把《等待》(Waiting)和《戰廢品》(War Trash)的英文版再看過一遍以後再說。

會強調要再看英文版,當然是我以前看過了中文版,但我最近看完了哈金的短篇小說集《落地》(A Good Fall)之後,
而且是看完英文版又買了中文版來看一遍,這才覺得,哈金的小說真的就是要看英文才對,因為滋味實在差太多了。

《落地》是哈金2009年底出的書,當時是台北國際書展的焦點之一,哈金本人還來台灣參訪兼宣傳,
不過我當時並沒有買,也沒怎麼想看,直到最近買了Kindle Touch後才開始讀,所以才會書都出完兩年了還拿來談。
當然我不否認這有混文章篇數的問題(我至今還沒放棄衝到60篇的念頭),不過我是真的想談談這本書,
包括跟另一本非常有名的華文小說,白先勇的《台北人》做一點比較。我認為,哈金寫得一點都不輸給白先勇。

說《落地》不遜於《台北人》,可能會讓很多白先勇的書迷驚訝,也馬上會招來一些「這比喻不倫不類」的評語。
的確,《落地》講的是一群中國移民在紐約的小中國城法拉盛(Flushing)生活的故事,雖然《台北人》有點像,
但直覺上應該更像白先勇後來寫的《紐約客》才是,要比也是拿《紐約客》跟《落地》來比。
然而我並不覺得如此,《紐約客》的故事裡,主角們雖然身在紐約,但是故事卻反而比較少了移民的關懷,
而哈金一向是移民與流浪故事的高手,這本《落地》本身就是形形色色的移民故事大雜燴,
《台北人》的14篇故事彼此之間有呼應關係,一起看後有「照見眾生相」的視角與氣概,《落地》的12篇故事也有。
在網路上搜尋了一下,我發現幾乎沒什麼人把《落地》和《台北人》拿來對比,覺得有點奇怪,
我讀《落地》的時候,腦子裡常不自覺想起一些《台北人》裡的人物和橋段,以及果戈理、契訶夫的手筆,
我不曉得哈金有沒有讀過《台北人》,我想不太可能沒有,但哈金本來就喜歡挑戰別人寫過的題材,
就像中文版書後Joyce的評介,〈作曲家與他的鸚鵡〉仿自福樓拜的〈簡單的心〉(真的很明顯,我看英文版時也看出來了),
又說〈恥辱〉是倒過來改寫海明威的〈殺人者〉(我覺得有點牽強,後來我聽過張大春訪問哈金,哈金自己說他沒那個意思)。
我拿《落地》和《台北人》相比,不是要說誰好誰不好,那沒什麼意義,旨在推薦《落地》,告訴大家它的價值有多高。

如果你上網去搜索對於《落地》的中文網站書評,會發現其實並不多,好的評語更是少見。
把《落地》和《台北人》相比的也沒幾個,其中最顯眼的一個是酪梨壽司的評語:
「《落地》和《台北人》相較,《台北人》深刻多太太太太太多了。不能說《落地》很難看,
但如果我的第一本哈金是《落地》,可能不見得會急著想讀他其他作品。」
我看到網路上有很多人評論《落地》時都說很難看,而這些人卻又往往說哈金的其他作品(尤其是《等待》)很棒,
那時我還沒看中文版,因此這不免讓我好奇,為什麼感受跟他們差那麼多。等到中文版到手後,同樣的故事讀完一遍,
我也覺得跟英文實在是差太多了,這本書真的不能看中文版,兩者之間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為什麼《落地》不該讀中文版?這可是哈金唯一自己翻譯的小說耶!而且序言裡作者自己也說「堅持可譯性是創作的準則」,
又說「下筆時仍可以感到整個漢語的分量,這在英語中卻很難找到這種感覺」,那為什麼《落地》算是例外呢?
不,《落地》不是例外,但因為這裡頭寫的是移民故事,是一群中國人在美國討生活的故事,語言是很重要的一環,
用英文表現這些人對於環境的「隔」正是小說的重點之一,一旦翻譯成中文,讀者們就只會覺得「翻得好爛」而已。
其實,在中文譯本中,哈金仍然努力表現出這個「生、硬、隔」的語言表現,舉第一篇〈互聯網之災〉為例,
裡頭講到借錢時有一句「that might amount to hitting a dog with a meatball — nothing would come back」,
中文使用者一看就知道是在講「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而英文使用者也可以感到其中的「異國情調」;
但在中文版裡哈金把這句翻成了「牛排打狗,有去無回」,明明可以寫中文了,卻反而要寫得洋化,就是為了保持這股生硬感。
同樣地,這篇裡頭有一句「she said she was done with men for this life」,這個「for this life」不是外國人會用的詞,
基本上可以說是贅語,但是懂中文的人一看反而會有親切感,因為我們習慣會講「她說這輩子已經受夠男人了」,
直接讀中文反而少了這種「在英文裡讀到中文」的興味,不僅可惜,連角色的口氣與性格都連帶會變得模糊。

相較於用英文寫作的哈金,白先勇的《台北人》是以中文寫成的,白先勇的中文底子沒話說,寫來當然自在如意、轉折有致。
其實白先勇就算用英文寫,應該也可以比哈金漂亮,畢竟哈金是小兵出身,早年沒唸多少書,白先勇卻是將軍之子,幼承庭訓,
哈金到現在的英文都算不上怎麼好,文字本身就帶著一種步步為營、小心拘謹的味道,加上寫的又是移民的洋經幫口吻,
如果讀者只懂得看表面的文字美不美、有沒有可以拿根色筆在底下畫線的名言佳句,那哈金絕不是個好作家。
但是哈金今日可以成為英語世界中最成功、最受矚目、拿下一堆大獎的華人作家,當然有他獨到的功夫在。
的確,跟其他在美國創作的華人作家相比,哈金的英文不比當年的林語堂,甚至也不是後來張愛玲的對手,
可是張愛玲在美國沒辦法闖出名堂,白先勇的讀者幾乎全都是華人(雖然他的書都有譯本),哈金卻得到了美國人的青睞。
我看過John Updike替《自由生活》寫的書評和對哈金的介紹,他也非常注意哈金那種「菜英文」的味道,
而且他讀得真是仔細,一個將要名留美國文學史(或英文文學史)的大作家這麼注意哈金,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
張愛玲若能多活十來年,看到哈金越老越是多產、越是走紅,不曉得會不會嗟嘆她那句名言「成名要趁早」說得也太早了?

雖然哈金早年在軍伍中過活,沒唸過什麼書,但作家的眼睛卻不見是靠教育才能培養出來的。
我發現哈金有一種特別的說故事方式,他的眼光和心地很像沈從文,總是可以在殘酷的世界裡瞧出一點溫暖,
但寫作手法上哈金師法的還是西方的大師,尤其是契訶夫,那影響是非常明顯的,而且不只是《落地》這一本才看得到。
相較之下,白先勇還是一個中國作家,當然他對西方的東西也熟,但寫出來的味道還是中國的,就像張愛玲一樣。
以《落地》和《台北人》對照,這一點可以看得更明顯,哈金的敘事方式是現代小說的筆法,強調人物的心理變化,
這12則故事的結局,大都設定在主角的人生做出了重大的決定,或產生了重大的改變之後便嘎然而止,
所以酪梨壽司才會說「結局也太倉卒突兀」,但這正是哈金想要的,他本來就不打算告訴你一個首尾俱足的故事,
他只要你看著、陪著這個主人翁走一趟發現的旅程,要你陪伴他們一起體會其中的心理轉折,順便認識這些人物的個性,
等到重大的決定或重要的改變出現了,故事交付給主人翁的任務也就結束了,接下來是好是壞就留給讀者自己去想,
契訶夫應該算是最早這樣做的短篇小說家(〈帶小狗的女人〉就是如此),哈金承繼了這個手法,用十幾則移民故事來發揮。
相較之下,《台北人》的故事大多是取一個特定時間點的密集描繪,場景有時候是在一個晚上就結束了,其中夾帶了許多回憶,
白先勇透過短時間內大量的細節描述,堆疊出人物的性格,加上他的文字靈活,所以很容易讓人覺得印象比較深刻,
但是這樣的寫法就比較沒辦法像《落地》那樣發展人物的心理,讀者對角色可以有認識,但很難有發現。
用個簡單的比喻來說,《落地》裡的人物心理是動態的(唯一不變的是這些移民的民族性,他們骨子裡還是中國人),
而《台北人》裡的人物心理是偏向靜態的,很多角色甚至也沒有所謂的「心路歷程」,他們的心理狀態看起來好像不會再改變。
以移民故事的角度來說,我更喜歡哈金的作法,畢竟對移民們來說,生活裡的過程和不斷面臨的抉擇,應該是不可或缺的。

講到不可或缺,我覺得《落地》裡有兩種人是《台北人》裡面欠缺的,而且他們都是移民社會裡非常重要的角色,
一種是窮人,一種是壞人。當然《台北人》裡頭也有帶到一點點,真正的壞人算是有一個,就是〈孤戀花〉裡的柯老雄,
真正的窮人卻是完全沒有。也許有人會問,做小生意的、做妓女的不算窮嗎?我的答案是不算,起碼在白先勇的筆下不算,
我真懷疑是不是作者本身的經歷問題,讓白先勇寫不出真正沒有錢在身邊的人的那種心情,而且他也幾乎不寫工作,
所以《台北人》裡的人物沒有人真正為工作、為窮困、為下一餐在哪裡而煩惱,他們的悲傷和哀愁並非來自於社會環境,
他們的痛苦多是來自於對過往的生活環境與方式的執念,所以要他們住台北、高雄、香港、新加坡都差不多,
「台北」甚至「台灣」之於這些「台北人」,只是一個故事的發生地點而已,所以故事雖然很美卻沒有現實感。
《落地》裡的這些中國人全都跟法拉盛有關,但也只有少數幾個故事非發生在法拉盛不可,多數一樣可以發生在其他城市,
不過如果退一步來看,《落地》雖然跟法拉盛沒有那麼有關,卻跟美國全然相關,這些故事都有很強的美國色彩,
當然也有很多移民社會裡的現實問題,有很多壞人,很多窮人,很多困在日常生活和工作裡的平凡人,
對於寫實主義的小說而言,哈金在這點上比白先勇佔了許多便宜,他的人物可以透過日常細節的描繪而顯得更真實。
同樣是寫妓女,〈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雖然擺出很多世故的口吻、寫到很多可憐的人,但我讀起來就是覺得虛浮;
而〈櫻花樹後的房子〉裡,血汗工廠的燙衣工跟妓女們住在一起,透過這個小人物的眼睛看妓女的生活就很生動,
看似完全悲哀的故事,但當這工人決定和一個妓女在一起,不顧一切私奔,就像沈從文在〈丈夫〉末尾的轉折一樣,
我看到的是一個溫暖的作者在講一個沈重卻有希望的故事,而不是像白先勇筆下的移民,只有永恆的悲哀。

如果你喜歡契訶夫,如果你愛讀短篇小說,如果你看過《台北人》或《紐約客》,那我會建議你也讀讀《落地》。
不過就像我前頭說的,可能的話盡量讀英文版,細細咀嚼他文字的生硬,看看不漂亮的文字竟也可以講漂亮的故事,
而且哈金的英文真的不難,〈互聯網之災〉和〈孩童如敵〉還被我用來當上課的教材,可以說有高中程度就能讀了,
真的不行的話也建議把中英文對照著看,或起碼不要草草把中文版看過就算了,否則你就浪費了一本短篇小說的經典。

8 則留言:

  1. 早安!感謝推薦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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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博學的書評,不是一兩句話只講喜歡不喜歡,感謝分享。我也想讀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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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以前曾經看過哈金的《自由生活》,看了很久而且很吃力
    感覺他是一位非常寫實的寫實作家,就像把生活直接吸進文字裏一樣地寫
    感染力不強,但很會鋪陳故事,也就是很會把故事鉅細麾遺地說出來
    《落地》沒看過,但聽你說起來值得一看,有空也要拿來好好細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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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匿名
    哈金的確很喜歡寫實,但那個寫實底下都是有深功夫的,哈金的寫實不是像張愛玲那種戀物的寫實法,而是像《紅樓夢》那樣,用瑣碎的生活表現人物和時代。我看《自由生活》會想起Fitzgerald的《大亨小傳》,只是《大亨小傳》講的是虛幻、物質化的美國夢,追求一個記憶中的美麗女子,《自由生活》講的也是虛幻,但卻是表現在一般人生活中的虛幻,是精神化和語言化的美國夢,同樣追求一個明知達不到卻自尋煩惱的目標,哈金這點寫得非常好,我也是讀了《自由生活》才開始讀哈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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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為什麼書名要有一個"Good"? 不是"A Fall?" 中文名稱也沒有"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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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個Good應該跟情節有關,主角跳樓的結果讓悲劇變成了喜劇,所以是「good fall」。

      此外,我覺得哈金拿這個短篇的篇名當書名,可能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要對照賽珍珠的《大地》(The Good Earth),兩者同樣都是講中國小人物的故事,落地對比大地;Good Fall對比Good 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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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感謝PO 文!對哈金的了解有很大的幫助!因為自己也用英文在寫作,對於一個中國人,用英文書寫的意義在哪裡在這篇文章中獲得一些答案,-尤其是用英文書寫中國人在美國的故事,找到定位!我想哈金寫作的功力來自於他自己生命所經過的淬鍊,以致他可以辨識得出這些精采的生命細節;以致John Updike對他的好評,也加深了我對於"語言文字的重點不在技巧本身,而是回歸你所要表達的是什麼"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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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在紐約待了一段時間後,「落地」裡的每個故事情節,彷彿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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