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son的隨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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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 sprach es wieder ohne Stimme zu mir: "Was weißt du davon!
Der Tau fällt auf das Gras, wenn die Nacht am verschwiegensten ist."

2010年8月8日 星期日

Gettier Problem — double, double toil and trouble



Gettier這個名字,是每個學過知識論的人都應該曉得的,因為那實在是太經典又太重要了。
我在這個部落格裡不只一次提過這名字,在其他的哲學相關部落格裡也常看到,但討論的東西都太過粗略。
對此,我一直想把這個問題談清楚一點,趁著上一篇寫《全面啟動》時談到了載體(bearer)的問題,
由於議題上在某些部分是相關的,因此我想剛好趁這個機會就繼續談一下Gettier Problem的問題。

關於Gettier Problem的背景,網路上許多地方都找得到介紹,我本不欲多費唇舌,直接切入主題。
但顧慮有些讀者或許對此問題真的很不熟悉,因此我還是稍微談一下,如果你恰好對此問題已有相當的瞭解,
那建議閣下跳過星號橫線之間的所有部分,直接閱讀後面的說明和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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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mund L. Gettier是一個沒什麼成就的哲學教授,1963時在升等的壓力之下提了一篇超級短的論文,
題目叫做「Is Justified True Belief Knowledge?」(被證成且為真的信念就是知識嗎?)
整篇文章只有三頁,唯一的功能就是舉出兩個反例,證明「justified true belief」不見得就是知識。
此文一出,哲學界起了偌大騷動,從此以後再也不得安寧,吵到今日都還沒有停下來。

為什麼Gettier Problem摧毀「被證成且為真的信念就是知識」那麼重要呢?
因為把知識當成是「justified true belief」一直是西方哲學自柏拉圖開始深信不疑的說法,
從沒人想過會出什麼差錯,畢竟這個信念不但是「真的」,而且還不能是隨隨便便得來的,必須經過合理的證成,
換句話說,乩童起乩就算可以猜出每一期的樂透開獎號碼一樣不能算知識,因為其證成手段不夠好,
你必須「以手邊所擁有的最佳方式及全部知識」來判斷一個信念對不對,而且這信念也真的就是對的,
只有滿足了這麼嚴苛的條件才能算是知識。然而,Gettier卻說這是有問題的,他舉了兩個例子:


案例1.

Suppose that Smith and Jones have applied for a certain job. And suppose that Smith has strong evidence for the following conjunctive proposition:

d. Jones is the man who will get the job, and Jones has ten coins in his pocket.

Smith's evidence for (d) might be that the president of the company assured him that Jones would in the end be selected, and that he, Smith, had counted the coins in Jones's pocket ten minutes ago. Proposition (d) entails:

e. The man who will get the job has ten coins in his pocket.

Let us suppose that Smith sees the entailment from (d) to (e), and accepts (e) on the grounds of (d), for which he has strong evidence. In this case, Smith is clearly justified in believing that (e) is true.

But imagine, further, that unknown to Smith, he himself, not Jones, will get the job. And, also, unknown to Smith, he himself has ten coins in his pocket. Proposition (e) is then true, though proposition (d), from which Smith inferred (e), is false. In our example, then, all of the following are true: (i) (e) is true, (ii) Smith believes that (e) is true, and (iii) Smith is justified in believing that (e) is true. But it is equally clear that Smith does not know that (e) is true; for (e) is true in virtue of the number of coins in Smith's pocket, while Smith does not know how many coins are in Smith's pocket, and bases his belief in (e) on a count of the coins in Jones's pocket, whom he falsely believes to be the man who will get the job.


案例2.

Let us suppose that Smith has strong evidence for the following proposition:

f. Jones owns a Ford.

Smith's evidence might be that Jones has at all times in the past within Smith's memory owned a car, and always a Ford, and that Jones has just offered Smith a ride while driving a Ford. Let us imagine, now, that Smith has another friend, Brown, of whose whereabouts he is totally ignorant. Smith selects three place names quite at random and constructs the following three propositions:

g. Either Jones owns a Ford, or Brown is in Boston.
h. Either Jones owns a Ford, or Brown is in Barcelona.
i. Either Jones owns a Ford, or Brown is in Brest-Litovsk.

Each of these propositions is entailed by (f). Imagine that Smith realizes the entailment of each of these propositions he has constructed by (f), and proceeds to accept (g), (h), and (i) on the basis of (f). Smith has correctly inferred (g), (h), and (i) from a proposition for which be has strong evidence. Smith is therefore completely justified in believing each of these three propositions, Smith, of course, has no idea where Brown is.

But imagine now that two further conditions hold. First Jones does not own a Ford, but is at present driving a rented car. And secondly, by the sheerest coincidence, and entirely unknown to Smith, the place mentioned in proposition (h) happens really to be the place where Brown is. If these two conditions hold, then Smith does not know that (h) is true, even though (i) (h) is true, (ii) Smith does believe that (h) is true, and (iii) Smith is justified in believing that (h) is true.

(這個例子比較屬於形式邏輯的問題,跟第一個例子有些不同,由於我懶得翻譯這些英文並不難懂,
因此我直接放上原文。如果以上兩個例子真的看不懂或看不下去的,請參考Thinking的翻譯與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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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tier Problem瓦解了知識論的一個堅固的基礎,從他之後不曉得有多少人對此提過論文或專著來討論。
事實上,當Gettier以這篇論文申請升等時,審核的委員質疑他的文章長度不足,告訴他這樣不行,
Gettier只簡單地回答:「要看長度嗎?那你不妨看看我這篇文章出來之後,有多少人寫了論文來討論,
把那些討論也算進來,就知道這篇文章到底夠不夠份量了。」而他也就這樣真的升等了,
就像我在〈分析哲學的科學性格〉裡說過的,這樣的事蹟,恐怕只有在分析哲學裡才看得到。

對於Gettier Problem,我其實一直有一些額外的疑問,例如為什麼要用這麼怪異的形式。
想想看他舉的兩個例子,事實上有的只是單純的「指涉失敗」,有的只是邏輯問題,都可以用很簡單的方式修補。
以例1來說,如果你問Smith,他用「那個口袋裡有十塊錢的人」這個確定描述詞時想要指的是誰,
他一定會告訴你是Jones而不是他自己。用語言哲學的術語來說,說話者的原意是一種referential use,
但Gettier的反例將之轉為了attributive use;用一般人的話來說,「那個口袋裡有十塊錢的人」本來是指Smith,
只是最後在討論該語句是否可以是知識時,又變成了指的是任何滿足此描述的人,但這並非說話者的本意。
同樣地,在例2中,如果你去問說話者的意圖,他也會告訴你他相信的是第一個語句(Jones有一輛福特)而不是第二個。
當然,從邏輯形式上來說,這兩個信念的確都是真的,也的確都有經過證成,但也僅是如此而已,
因為解讀者都把原說話者的語句進行了某種程度的曲解,因此會導致該信念的瑕疵,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一般所謂的信念。

也正因為Gettier Problem本身設計上的怪異,許多哲學家後續又提出了一些修補方法,
例如補上一個「不可以有錯誤的前提」的條件(針對案例2),又或者強調「要有正確的因果關連」等等,
但這些方法後來都被一一駁斥為無效,因為它們只能校正Gettier原本的難題,卻無法打倒真正的敵人,
那就是「double luck」的設計模式。雖然Gettier似乎也沒想過那麼多,但後人還是從他的例子裡找出了「心法」,
換句話說,Gettier Problem只是一個模子,例子本身不重要,只要掌握了「double luck」的法門,
不論對手怎麼改,別人出了什麼招,你永遠都有辦法出一個相對應的新招,永遠都可以打敗他,
這簡直就像是獨孤九劍一樣,不僅無招勝有招,而且專攻對手破綻,攻敵之所不得不救,屢試不爽,每戰必勝。

為了讓大家更明白這Gettier-type Problem的獨孤九劍要怎麼用,在此示範一次,
以下是另一個我們(王老先生聲稱是他想的例子,但我不記得作者是誰了)自己掰的「double luck」一例:

我邀了王老先生到我家吃飯,當我正在廚房做飯之時,王老先生到了我家門口。
接著他按下電鈴,只是剛好此電鈴短路,完全沒有響,但我由於昨晚聽了一晚的搖滾樂,耳朵暫時出了問題,
這時恰好腦中出現幻聽,以為電鈴響了,於是我便去開了門,王老先生就在門口,
他甚至還向我抱怨道:「是怎樣?電鈴按了好久以後才來開門!」(足以證明他真的按了電鈴)
則此時我是否可以說,我知道王老先生剛剛按了我家的電鈴呢?

在這樣的例子裡,Gettier Problem原本的指涉失敗問題已經不存在,也沒有邏輯上的瑕疵,
唯一留著的是「double luck」這「雙重狗屎運」的精神,而這正是Gettier-type Problem之所繫。
你或許可以再找出一個條件來補足這個情境裡的漏洞,但相對地我馬上也可以再找出一個相對的情況,
用以證明你的補充條件仍然不足,反正只要設定一個「剛好XXX和OOO也…」的狀況就好了。
這個「心法」的重點,就在於把證成(Justification)的門檻無限拉高,
除非你能在現實世界裡找出一種方法,可以在永久有效且不會有任何其他可能性的情況下完成證成,
否則Gettier-type Problem就還是會贏。然而,諷刺的是,在哲學裡,這樣的證成乃是「形上學式的」,
而非「知識論式的」,換句話說,你對知識的證成不僅要是「知識上的必然」,甚至得是「形上的必然」,
除非你的知識是分析性或邏輯性的真理(ex:馬英九是馬英九),否則一律都不能獲得有效的證成。

講到這裡,比較熟悉哲學的人或許已經看到了另一條路,Gettier Problem在這樣的描述底下已經不只是一種反例,
在這心法的背後,其運作的「內力」乃是懷疑論。是的,在我看來,Gettier Problem不過就是一種懷疑論的形式,
其難解之處就跟Kripke的(維根斯坦式)rule following問題一樣,或許也挺像是那叫做gavagai的「兔子」,
都是一種「以上帝之眼觀之」的態度來審視人類的知識問題而產生的困局。從Gettier提出論文以後,40多年過去了,
Gettier Problem仍然還沒有解消,我甚至認為永遠都不可能解消,就像我們永遠都無法真正擊敗懷疑論一樣。



由於Gettier Problem一直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太大又太老了,於是哲學家們開始走一些其他的門路。
以前唸研究所時,趙之振老師告訴過我們,學界曾經舉辦過一次大規模的Gettier Problem問卷調查,
問問看「一般學生」認為Gettier的反例算不算是知識。結果,非常出乎意料之外的是,
東方的學生居然多數都認為「那的確是知識沒錯」!換句話說,Gettier Problem對東方人來說不是個Problem!

為了更進一步了解這個問卷的細節,我曾經在網路上試圖尋找此問卷,但並沒有找到,
因此我不知道問卷中是不是完全照著Gettier原本寫的那些案例來問,更不知道確切的問法為何。
但不管怎麼樣,「認為Gettier-type Problem是知識」這件事對我來說還是很怪異的一件事,
上個月回清大時跟趙老師又聊起這個,我們一致都覺得無法理解,都懷疑我們怎麼跟那些「東方人」差那麼多。
我不知道諸位「東方人」們對於Gettier-type Problem的態度如何,是不是也都認為那是知識,
但我心裡還是不斷地在想為什麼兩種直覺會差那麼多。也許,我告訴自己,問題在於載體。

仔細看看吧,不論是Gettier-type Problem,乃至於一般的「justified true belief」,
這些知識全部都是「命題式的」(propositional),換句話說,這些信念或知識的載體都是命題。
也許是因為西方的哲學傳統,更或許是因為歐洲語言的特性,西哲在討論問題時很注重「命題」,
哲學裡甚至有「命題態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這種讓很多東方人覺得怪異的術語。
相較之下,至少以中文而言,「命題」完全是外來詞彙,在多數人心中,命題就等於是句子,
講「命題」只是顯得比較深奧和了不起一點而已,我們也不會那麼清楚地把名詞子句與主句拆開來想,
在此情況之下,我們往往分不清(或不區分)「語句的真假」和「命題子句的真假」之差別;
所以,王老先生剛剛真的按過我家的電鈴,而我也在經驗中意識到了這件事,那這樣就算「知道」了。
於是,證成的角色就容易被忽略,換句話說,知識的條件就會趨近於只有「true belief」而已。
相較之下,西方語言的「名詞子句」概念是很清楚的,其哲學裡對於命題的要求更是苛刻,
命題的「真」甚至必須跨越語言和時間的藩籬;例如某人說「I know that snow is white.」,
在西哲裡,這「that snow is white」的子句換成中文的「雪是白的」之後,其效果必須等同,
這種對命題斤斤計較的態度,東方人似乎是比較缺乏的,也或許是如此,才會造就該問卷的差異吧!

說到命題作為載體,我也常有一種感覺,西方人真的比較強調命題性知識(propositional knowledge),
這種知識要求內容一定要明確(explicit),相對之下,東方人所談的知識有時便會比較內隱(implicit)。
對許多東方人的習慣來說,「真」的載體未必要是語言,當然更不會是命題(沒有語言就沒有命題),
也許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才讓Gettier Problem居然在東方能找到另一種出路。

不過,說到底,我畢竟已經逐漸喪失了上述的那些「東方式直覺」,我已經被西哲「污染」太久了,
所以就算是我可以找到一種可能的理解,我自己卻並不認同,這真是一種詭異的情況。
不知道大家覺得如何?有其他的想法嗎?我這樣解釋Gettier Problem,對各位又有什麼幫助嗎?

8 則留言:

  1. 去年剛好上過這個問題,沒想過背後居然還這麼複雜。我想請問一下版大一個問題,為什麼不能一次補充多一點的條件,這樣難道不能堵住「double luck」的漏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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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你說的西哲很很注重命題,是從分析還是從歐陸來看呢?還是兩者都很注重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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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Codeaura
    我想多加條件也是沒有用的,因為就算你設下了200個條件,對方也可以隨之假設出一個「A剛好OOO、B剛好XXX、C剛好…」之類的情境,既能滿足你所有的條件又沒辦法成為嚴格意義之下之知識。換句話說,只要你提出的條件是有限的,Gettier-type Problem就有辦法跟著你創造出一個情況來證明這些條件不夠;然而,如果你的條件是無限的,則知識的可能性也已經被你自己給摧毀了,懷疑論一樣會獲得勝利。

    @Blackout
    「西哲注重命題」指的是整個西方哲學,包括歐陸和分析。當然,分析哲學對於命題的理解和要求又比歐陸哲學多上許多,我想一部份的原因是因為邏輯;相較於歐陸哲學幾乎只會使用古典邏輯或命題邏輯,分析哲學對命題又做了更詳細的分析和運用。此外,分析哲學也比較注重命題的一些特性,例如很多偏向自然主義或物理主義的哲學家都不愛看到命題,因為這東西看不到、摸不著,卻又被聲稱具有某種普遍性。相較於分析哲學對此的斤斤計較,歐陸哲學裡的語言哲學(例如海德格、Gadamer等)對於命題就沒有這麼關注了,他們注重的是更幽暗的形上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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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沒那麼聲稱,我只聲稱那是我曾提過的例子,從苑舉正那兒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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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講的好清楚,大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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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所以所謂的"知識的第四個條件"不存在囉!?
    因為總是可以被反駁!?



    SUNPH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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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匿名
    要說第四點不存在也行,應該說在打敗Gettier-type Problems以前,列出第四點,第五、第五萬點也是一樣的,也許你可以列出一些「必要條件」(例如前三點),但卻列不出「充分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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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有人說這段影片的解答,會讓他聯想到Gettier-type Problem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7712742595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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